長街之上,韋諒騎馬朝著太極宮狂奔。
他的腦海中,一陣陣的后悔。
他原本準備是要用《水調歌頭》的,但安慶宗一番挑釁,讓他將自己最初的詩給忘了。
是的,在那一瞬間的時間里,韋諒是真的將蘇軾的《水調歌頭》給忘了,安慶宗的挑釁,讓他將心底最深處的敏感神經給挑撥了起來。
在那種氣氛下,《水調歌頭》是真的不合適。
看將來吧,什么時候他在皇帝面前,親自做這首詩,或許才好。
想到這里,韋諒不由得搖頭,也不由得好笑,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過要依靠作詩來揚名。
因為即便靠作詩來揚名,在如今的大唐,最多不過是又一個李白。
能如何?
能怎樣?
最終要靠的,還是家世,背景,還有力量。
當然,有了這個詩名,韋諒未來走的可能會更快一些,更順一些。
緊跟著,韋諒就將這些念頭給拋棄,因為視線的盡頭,太極宮已經出現。
莫名的,安慶宗又出現在了韋諒的腦海中。
安慶宗,還有那韋弘敏的畫作。
韋弘敏是高宗朝的宰相,不,更加直接的說,他是中宗皇帝第一次登基時任命的宰相。
可惜,沒過多久,李顯被廢,韋弘敏也因此被貶,最后郁郁而終。
韋弘敏和韋溫,韋巨源,韋安石,這些韋皇后的近支親屬不同,雖然韋皇后也稱韋弘敏一聲堂兄,但實際上,韋弘敏是出身韋氏西眷一脈。
韋諒和韋皇后,都是出身東眷一脈。
然而不同的是,韋皇后出身逍遙公房,而逍遙公房又是從勛公房分出來的。
所以韋溫,韋巨源,韋安石這些人都是韋后的近支親屬,所以,在李隆基誅諸韋時,這些人幾乎被殺個干干凈凈,只有韋安石僥幸逃過一劫。
也正是因為韋弘敏死的早,所以,韋皇后一案的時候,他沒有受到任何牽連。
死后的名聲也沒有受到影響。
韋弘敏的遺作被找到,的確是一件好事,但他雖然字畫不錯,可于當時而言,并不出色。
實際上除了京兆韋氏以外,其他人對于韋弘敏的遺作不感興趣才對。
韋諒不知道安慶宗究竟是怎么找到這件東西的,但韋弘敏和韋諒的血脈相距較遠,他留下來的東西,對韋諒沒有任何價值。
所以,他唯一的價值,就是不讓韋諒升起警惕。
如果說安慶宗拿出來的,是韋溫,韋巨源,韋安石這些人遺留下的東西,韋諒立刻就會萬分警惕起來,警惕這里面會不會有什么東西,會讓他和武后一黨,和太平公主一黨牽連關系。
所以,他就算不會毀掉它,也會將它藏在一個別人永遠也無法找到的地方。
玉真公主那里,就是如此。
有安祿山在后面站著,韋諒怎么可能相信安慶宗是什么無害的好人。
所以,他很懷疑,今夜的一切,實際上就是一場精密細致意圖長遠的算計,而背后幫助安慶宗在算計一切的人,就是嚴莊。
那張畫太蹊蹺了。
越是普通,蘊含的風險可能就越大。
尤其韋弘敏雖然早死,但他終究曾經被韋皇后稱呼過一聲堂兄。
尤其,他還是曾經的宰相。
所以這一切還是讓玉真公主去承擔吧。
如果真的這一切里面有隱患,而且能被發現出來,那么一切清晰可見,和韋諒沒有任何關系,反而是安慶宗會被牽連出來。
韋諒神色平靜下來。
安慶宗,嚴莊。
日后別讓他找到機會,不然,韋諒會直接想辦法弄死嚴莊。
誰讓嚴莊說到底,依舊是個沒有任何官身的士子,殺了他不會引起任何后患。
還有安祿山。
明年,兵部察查兵籍,就要查到平盧節度府,該怎么去做,才能讓安祿山好好的摔一個跟頭。
韋諒目光上抬,他必須注意,李隆基對安祿山,有著非同一般的偏愛。
這里面究竟有什么,他得深查。
或許他也可以效仿。
……
“吁!”戰馬猛然在朱雀門前放慢馬速,然后宮門即將關閉的前一刻,直接沖了進去。
兵部官廨,人影匆忙。
韋諒翻身下馬,然后才看向徐賓問:“徐主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賓跟著極速開口:“西突厥捷報,有一部西突厥部落,兩千騎兵,七千老弱,近萬人請命歸附大唐,在他們的背后,似乎還有三四支部落有所意動。”
韋諒腳步停下,瞇著眼睛,想著西突厥地圖,輕聲道:“看來,他們去年冬天的雪災,遠比任何人想的還要更加嚴重。”
“是!”徐賓一聲感慨,隨即拱手道:“軍情緊急,所以請員外郎回來處置。”
韋諒微微抬頭,進入兵部,一邊走,一邊問道:“以往按照規矩,遇到這種緊急軍情,應當怎么處置?”
徐賓拱手道:“兵部接到奏報之后,直接稟奏侍郎和尚書,然后前往興慶殿,奏稟圣人。”
“所以是因為今日已經下值,所以才叫我回來嗎?”韋諒稍微停步,側身看向徐賓。
“不是!”一個聲音突然前方的值房傳來,隨即兵部司郎中達奚珣走出值房,站在臺階上看向韋諒道:“今日由本官輪值,諸事本應當本官處置,但因為出了些意外,只能將朝議郎請回來。”
韋諒神色詫異,但還是向前拱手道:“見過郎中,敢問出了什么意外?”
達奚珣看著韋諒,面色嚴肅的嘆聲道:“今日已經下值,若是其他各部,消息在值事通政舍人處登錄便可,但兵部的事情,按照緊急登記,需要通知盧侍郎和左相,但……”
“如何?”
“剛剛下官派人去了左相府,左相病了,不見外客,而盧侍郎?”徐賓滿臉無奈的拱手,道:“盧侍郎不在家,下官讓人在他常去的幾個地方找了,但沒找到人。”
“此事關于西突厥軍前的許多布置,若是李郎中在的話,他應當已經進宮了,哪怕左相和盧侍郎不在,但徐主事……”達奚珣目光看向徐賓。
徐賓無奈的拱手,他只是從八品上的兵部主事,在如今宮門落鎖的時候,他根本進不了宮。
甚至哪怕宮門沒有落鎖,徐賓也得等通事舍人的通傳,而在如今這個時候,只能找韋諒。
因為他知靖安事,有隨時進宮面圣之權。
“也就是說,需要韋某現在進宮了。”韋諒看向大明宮方向,輕聲道:“宮中落鎖倒無妨,但陛下怕是已經歇息了。”
“未必一定要今晚見到陛下,讓大將軍知道也是一樣的。”達奚珣擺擺手,說道:“不過,一定要讓陛下在明日第一時間就知道此事,并且垂問。”
“知道了。”韋諒點頭,說道:“下官這就進宮。”
“這是兵部值司令牌,持此,可從夾城進入大明宮,剩下的,就是韋郎的事情了。”達奚珣從身上將兵部值司令牌取出,遞給韋諒。
“喏!”韋諒拱手接過,然后轉身朝夾城奔去。
徐賓站在一側,有些羨慕的看向韋諒的背影。
那值司令牌,達奚珣,從來沒有要給他。
……
大明宮,夜色深沉。
高力士從宮門下走出,快步走向站在外面的薛暢和韋諒。
“見過大將軍。”薛暢和韋諒同時拱手。
高力士直接擺手,問道:“奏本在哪里?”
“這里!”韋諒上前一步,將職方司員外郎崔明從西北傳來的奏本遞上,同時說道:“這是宵禁前剛剛送入長安的,另外,兵部職方司郎中李暐,原本在回長安的路上,在接到消息之后,已經立刻趕往西北,統帥諸軍情事。”
高力士微微點頭,神色稍微放松,打開奏本細細看了起來,片刻后,他看向韋諒問:“這件事情,眼下是否緊急到了需要圣人立刻批閱的地步?”
“沒有!”韋諒拱手,說道:“相反,末將甚至認為,事情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反而抻一抻,對大局更好,畢竟現在,是西突厥更需要我們,當然,只是抻一抻,好處可以不給,但態度要好。”
“呵呵!”高力士不由得笑了起來,擺擺手道:“這種事情,不用你個小兒來教我等。”
“是!”韋諒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高力士更加忍不住的笑了起來,隨即他神色一肅,說道:“既然如此,就緩一緩,圣人已經休息,就不要再打攪他了。至于你,今夜和薛中郎將,一起值守丹鳳門吧。”
“末將領命。”韋諒肅然拱手,
“嗯!”高力士平靜的點點頭,看了薛暢一眼,然后轉身返回紫宸宮門之內。
韋諒稍微松了口氣,轉身看向薛暢。
薛暢已經轉身朝著丹鳳門而去。
薛暢并不是個多話的人,他性情很沉穩。
這也是他被李隆基和高力士信重的原因所在。
有的時候,不要咋咋呼呼。
不關你的事情,做好啞巴就足夠了。
韋諒跟著薛暢一起回到了丹鳳門上。
程若水,薛曲,裴玄毅等人,都好奇的看著韋諒,韋諒很久沒有在宮中值守了。
但是他的本職,依舊是千牛備身。
韋諒笑著的對眾人點頭,他的目光看向前方廣闊無比的長安城夜色,神色不由得嚴肅了起來。
突厥的戰事,隨著這一條消息抵京,開始進入了新的局面。
寒潮之下,西突厥受損的不僅僅是一兩個部落,是整個西突厥十姓部落,剩下的,只是損失輕重而已,但持續寒潮之下,局面就又不一樣了。
韋諒雖然沒穿綠衣金甲,但按刀在腰,眼神冷峻,筆直的在宮門處站了一夜。
……
黎明晨起,輕薄的晨光灑遍整個長安城。
朦朧中,一派金碧輝煌。
“吱呀”一聲,紫宸門在晨輝中打了開來。
御輦緩緩的從宮門而出,一身赭黃色袞龍袍的皇帝李隆基,神色淡漠的坐在上面,目光抬起,看向整個宮門之外。
韋諒隨眾人一起下丹鳳門,當御輦抵達身前的時候,他平靜的跟在薛暢身后轉身,按刀隨行。
李隆基輕輕勾手,薛暢向左側讓開一步,韋諒肅然上前,靠在一側,躬身道:“圣人!”
李隆基平靜的點頭,問:“西突厥有消息了?”
“是!”韋諒低身,說道:“西突厥大纛官都摩度率本部族民萬人,到安西請求歸降;另外,根據消息,還有數支部落有所動靜,大體在三五萬人左右,具體待查。”
李隆基眉頭一挑,說道:“這就是你建議先抻一抻的原因。”
“是!”韋諒神色沉重,道:“安西糧草供給本就艱難,若再加上這三五萬人,麻煩極大,所以,不如給那都摩度一點虛職,賜銀印,告訴他朝中已在商量安置之事,在一切準備妥當之前,糧食以半數供給,畢竟虛職只是都摩度的,而不是整個族群的……當然,若有商人中間交易,那便不關大唐的事。”
李隆基心里默數,這一點省下的糧草,其實不在少數,但又在突厥人忍耐不了之前,給他們答復,中間又象征了大唐的重視。
“那么收編入軍呢?”李隆基猛然抬頭,他突然響起牛仙客寫的奏本當中,韋諒最大的提議,就是趁機收編西突厥人進左右驍衛。
左右驍衛向來以忠誠大唐大外族騎兵為主,因為這些人不用土地安置,不受均田制和府兵制的影響。
韋諒抬頭,低聲道:“入了大唐軍籍,一切自然以大唐軍士對待,如此才更能讓西突厥人,由衷臣服大唐,由衷臣服陛下!”
李隆基突然笑了,滿意的點頭。
韋諒輕輕躬身,眼底閃過一絲哀切。
其實在這個時候,最好的方略,是以最快的速度,將足夠的,甚至超出的糧草送到突厥人的手里,展現大唐的財富和實力。
安西節度使的士卒,是整個大唐最精銳的。
這件事情,安西那邊能做到最好。
但可惜,大唐錢糧不足,而韋諒剛才說的話,是皇帝李隆基最喜歡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