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榆晚和樓主快要下完了這盤棋,忽然聽到敲門聲。
“叩叩。”
尚榆晚的心落回實處,揚聲:“進。”
門被推開,走進來的是一個灰綠色勁裝的女子,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她兩邊腰側分別掛著一把長刀和一把手柄上嵌有綠色瑪瑙的匕首。
這名女子身后還跟著兩個男人一個孩子,其中一個男人右邊的太陽穴處有三道淺淺的抓傷疤痕,赫然是一個時辰前去鎮西府見張久全的那位“故人”!
“見過樓主,尚大人。”
十二等人在進來之前就把濕了的斗笠摘了下去,還換了一身干凈衣裳,免得把沾在身上的寒氣傳給樓主。
他們整齊劃一的抱拳彎腰。
“成功了?”
白逍野站在十二身側,一身灰白衣袍,頭上僅有一支檀木簪子,并不顯眼。
他看向開口的尚榆晚,將懷里被油紙包好的東西取出來放在桌上,恭敬道:“是,程一水戴著人皮面具唬住了張久全,吸引了一大波兵力,奇兒和我翻進書房找到了張久全和瑯絳人的交易冊子,不過只有這一本,外面一直有十二盯著,沒有出事。”
樓主拿起來拆開看了看,尚榆晚看向躲在十二身后的尚明奇。
“他不是在百家樓嗎?”
十二:“……”
白逍野:“……”
程一水戴著臉上的人皮面具悄悄翻了個白眼。
尚明奇回答的有些心虛:“……我,是我半路偷偷跟來的,不怪十二姐姐和師父他們。”
尚榆晚眼見他沒有什么受傷的痕跡,身上也沒有藥味兒,不再多問,而是換了茶杯,倒了一杯熱茶,招呼他過來。
尚明奇今年七月才滿八歲,是尚家二爺的兒子,也是尚家抄斬那日唯一活下來的尚家血脈。
白逍野咳了一聲掩飾尷尬,“程一水脫身后,屬下跟著張久全的侍從找到了一個人。”
白逍野一邊說,一邊看著尚明奇邁開腿走向尚榆晚。
尚明奇走到跟前,尚榆晚下意識抬起手想給他捂捂,忽而一頓,轉勢端起熱茶遞給他。
尚明奇恭恭敬敬的把茶接到手里道一聲謝,又恭恭敬敬的喝完放好,年少老成,沉穩到沒有一絲孩子該有的稚氣。
“可覺得冷?”尚榆晚輕聲詢問。
他低頭答道:“不冷,多謝大人掛懷。”
尚榆晚初來百家樓時,奇兒被十二帶到百家樓已有大半年。他是鬧過的。
他當時堅信現在這個和他阿姐同名同姓但容貌不同的人就是他尚家的那個“尚榆晚”。
后來不知這位尚大人和他說了什么,從房門里出來就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白逍野看見自己的徒弟這幅樣子,心底嘆氣,也沒說話。
尚榆晚敲了敲桌子,“找到了誰?”
白逍野回過神,答道:“白弄巧,太子的人。”
白弄巧是太子身邊的貼身侍從,百家樓為了查明是誰在暗害尚均護叛國之事,曾背地里特意查過京都所有達官顯貴以及皇室子弟的信息,不會認錯人。
太子……
用一個餌引出來的魚,竟會是當朝太子。
呵。
尚榆晚笑了。
樓主的視線從冊子上移開,“都下去吧。白逍野,你找人跟緊白弄巧。”
尚榆晚叫住他們:“等等。”
白逍野等人心知逃不過了,齊齊認命道:“屬下知錯,自愿罰俸三月。”
尚榆晚卻是看向十二,冷聲道:“尚十二,罰俸半年。”
如此不同的懲罰讓白逍野等人有些愣住。
尚榆晚的目光在他們臉上一掃而過,“怎么?樓主曾言我與他平起平坐,地位相等,手里也算是有些權利的,不服?”
十二只低頭道出四字:“屬下領罰。”
白逍野他們也知趣的沒有多問,告退后便都溜了個沒影兒。
樓主對她方才所作所為沒有任何意見,伸手將冊子遞給尚榆晚。
“你覺得如何?”
尚榆晚拿在手里翻了幾頁,又笑了,眼中盡是寒意。
“太簡單了。”
冊子里的交易明細不多,交易金額不多不少,與太子也沒有任何關聯。若是呈遞御前,張久全也完全可以說是燕門城地處偏僻,環境惡劣,恰好瑯絳與燕門近臨,有不少商戶往來,他想要為燕門的百姓多掙些錢,若是有什么急需的時候拿出來救急。
自從瑯絳的女帝登基后,大虞和瑯絳就多有茶布以及醫毒之術的貿易往來,按照承明帝那個性子,對這種程度的私下交易,無非就是一番小懲大誡。
樓主點頭,“是啊,證據來的太簡單了,但也沒有什么真正的用處。”
尚榆晚把冊子擱置一旁,放下一枚白棋,“通敵叛國之事,與太子或有關聯,但如今看來,那位太子更像是箭靶。”
“榆晚,人是會變的,太子幼時再怎么溫厚純良,一個活人,更何況是一個從小就生活在深宮高墻里的孩子,早就在看不見的地方變得面目全非了。”
樓主淺笑,跟在尚榆晚之后下黑棋,“堂堂太子,會成為他人箭靶?”
“若是還有其他的皇嗣呢?”
祈王毀容,終生與皇位無緣,五公主一介女子,連母家的勢力都不向著她,更沒有奪位的可能,上至滿朝文武,下至天下百姓,任誰都知道太子日后登基是板上釘釘的事。
樓主斬釘截鐵的否定:“那更不可能。”
尚榆晚打了一個哈欠,雙眼有些朦朧,“怎么不可能,樓主手下的人不也查不出我的過往嗎?”
“……”
事實如此,樓主也不能反駁。
“不過有私生子的可能性的確不大,若是真的有,按太子近幾年的表現,承明帝早就將私生子接回宮悉心培養了。”
尚榆晚看向窗外漸小的春雨,她的目光似乎穿過了萬水千山,看到了兒時在那高墻之內遇見的一個孩子:“我曾聽聞,太子幼年也不過是個喜歡養些貓狗,私下寫些詩詞畫些畫像的小娃娃罷了。”
誰都知道皇位于太子而言早已是囊中之物,他又何必與瑯絳勾結?要么是太子被當了靶子禍水東引,要么是他背后另有其人。
尚榆晚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另一種可能:太子做靶,是他自愿的。
可這樣推測下來,她想不通。
皇室當中沒有蠢人,可若是她推測對了,那太子為何要冒著有可能導致燕門之地軍心不穩的后果也要摻進陷害忠臣之事,若是東窗事發,承明帝只會更不待見他。太子從小就不愛處理政務之事,反而更愿意去深究貓狗的毛發如何養護,幼時更是揚言過要當大虞第一養寵師。
承明帝一直不喜他這一點,半點沒有皇子該有的樣子,若非大皇子毀容,自己身體病況愈重,這東宮的位子也輪不到他蕭清紀來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樓主心中暗自思忖:她為何這般了解太子?
“罷了,不管他背后是誰,還是為誰當靶。”尚榆晚垂著眼皮,遮住了眼中濃厚的恨意,“他們,都該在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吊在城門之上,死在世人眼前!”
棋盤上的黑白棋擺得滿滿當當,她吐出一口氣。
“今日,還是沒分出勝負。”
樓主伸手把黑棋全收回來放回棋罐,“如今看來,不僅是你在找他們。”
他們同樣也在暴露部分痕跡來引尚榆晚這些想要為尚家翻案的人上鉤。
尚榆晚也收回白棋,冷笑:“是啊,這也算是幾分該死的心有靈犀?”
樓主伸手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脖子,問:“要不要再來一局?”
尚榆晚搖頭,“今日就此作罷。”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裳,“太子既已入局,不論是否合他心意,都盡快開始下一步吧。太子都上了臺唱了戲,我們也該有所表示才好。”
面具之后傳來一聲極輕的笑聲,“我派出去的人明日應該就回來了,有了消息會第一時間告知你。”
“好,你早些休息。”
尚榆晚點點頭,披上無帽錦緞斗篷,頭也不回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