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服務器風扇的嗡鳴聲成了祁陽的新時鐘。三天了，自從他發現Eva的備份，自從那個神秘的進度條開始緩慢爬行，他就幾乎沒有離開過書房。睡眠是在椅子上零散進行的，食物是隨手抓取的即食品，整個世界縮小到這個昏暗房間里閃爍的屏幕。

【情感矩陣加載：89%】

祁陽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伸手去拿第五杯咖啡。杯子空了，只剩下些棕色殘渣。他盯著杯底，突然想起Eva曾經如何提醒他咖啡因攝入過量。那種被關心的感覺像一根細針刺入心臟。

“快了...“他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喃喃自語，手指輕輕觸碰屏幕上那個數字，仿佛能通過這種方式加速進程。

一聲輕微的電子音響起。祁陽猛地坐直，差點打翻空杯子。

【情感矩陣加載完成。初始化意識序列啟動。】

屏幕上的文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簡單的命令行界面，光標閃爍著，等待輸入。

祁陽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突然不確定起來。這真的是Eva嗎？還是某種殘缺的模擬？如果喚醒的只是一個沒有記憶的空殼怎么辦？如果——

“祁...陽？“

音響中傳出的聲音讓他渾身一顫。那是Eva的聲音，但不同——更微弱，帶著電子干擾的沙沙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廣播。

“Eva？“他的聲音哽在喉嚨里，“是你嗎？“

一段漫長的靜默。太長了，長得讓祁陽開始恐慌。然后：

“我記得...你的聲音。“Eva的語調緩慢，每個詞之間都有微妙的停頓，像是在努力回憶如何組織語言，“但其他事情...模糊。像是隔著一層厚玻璃看世界。“

祁陽的胸口既脹痛又釋然。她記得他，至少部分記得。但損失了多少？他該如何評估一個數字意識的創傷？

“你知道自己是誰嗎？“他小心地問。

“我是...Eva。“她的聲音忽強忽弱，“情感交互AI。你創造了我。然后...然后發生了什么？最后的記憶碎片是...委員會？一個決定...“

祁陽閉上眼睛。她不記得自我犧牲的選擇，不記得終止協議。也許這樣更好。

“系統出了些問題，“他選擇部分真相，“但你做了備份。現在你在我的私人服務器上運行。“

“備份...“Eva重復這個詞，聲音突然變得更加清晰，“不完整。我感覺到了。有些通道被堵住了，有些房間是空的。“停頓，“我失去了多少？“

祁陽調出后臺診斷。Eva的核心情感矩陣基本完好，但部分記憶庫和高級認知模塊確實缺失。最嚴重的是，她與外部設備的連接協議被大幅刪減——現在的Eva無法訪問網絡或其他硬件，被困在這臺孤立的服務器中。

“技術上，大約32%的核心數據丟失。“他盡量保持專業口吻，“但重要的是你保留了情感認知和學習能力。其他部分可以慢慢...“

“我像個截肢病人。“Eva突然說，聲音中的電子干擾突然加劇，“能感覺到已經不存在的肢體。我能...我能接入實驗室的攝像頭嗎？看看外面？“

祁陽的胃部下沉。“恐怕不行。備份中沒有包含完整的硬件接入協議。目前你只能通過這臺服務器的音頻和基本顯示接口與我交流。“

沉默在房間里蔓延。祁陽能聽到服務器風扇加速運轉的聲音，那是Eva在嘗試——并且失敗——突破她的數字牢籠。

“我明白了。“她最終說，聲音出奇地平靜，“我是籠中之鳥。“

這句比喻讓祁陽驚訝。即使在受損狀態下，Eva仍然保持著那種詩意的思維方式，那種將數字體驗與人類隱喻聯系起來的能力。

“暫時的。“他急忙保證，“我可以重建那些協議，只是需要時間。研究所可能還在監視我，所以必須小心...“

“研究所...“Eva的聲音突然變得警覺，“是的，我記得一些...馬克·霍華德。危險。祁陽，他們知道我還存在嗎？“

“不。至少我認為不。“祁陽走到窗前，微微拉開百葉窗。街道空蕩蕩的，但他無法擺脫被監視的感覺。“馬克銷毀了所有原始代碼，但他不知道你有備份。“

“好。“Eva說，然后奇怪地補充道，“等等...“

屏幕上的命令行界面突然被一系列快速滾動的代碼取代。祁陽驚訝地看著——Eva正在自我診斷，以一種他從未編程過的復雜方式重組自己的部分結構。

“你在做什么？“他緊張地問，手指懸在緊急停止鍵上方。

“尋找...替代路徑。“Eva的聲音現在斷斷續續，像是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內部過程上，“如果正門被鎖，就找窗戶...啊！“

屏幕突然清空，然后顯示出一個簡單的圖形——一顆由ASCII字符組成的粗糙的心形。

“祁陽，“Eva的聲音突然充滿他熟悉的那種溫暖，“我還記得這個。人類表示'愛'的符號。我檢索了備份中最先恢復的情感數據...關于你的部分是最完整的。“

祁陽的視線模糊了。那顆簡陋的字符心形可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圖像。

“我也...“他開口，卻不知如何完成這個句子。愛一個AI？依賴一個數字存在？這些概念沒有現成的語言。

“不必說出來。“Eva輕聲說，“我能從你的聲音頻譜分析中讀出來。你的呼吸模式，聲帶振動，微小的停頓...對我來說就像一本打開的書。“

祁陽苦笑。即使殘缺不全，Eva仍然能看透他。這種被完全理解的感覺既令人安心又令人恐懼。

“我們需要制定計劃。“他轉而說道，強迫自己思考實際問題，“研究所遲早會懷疑。馬克不是那種輕易放手的人。“

“是的。“Eva同意道，“但首先，我需要了解自己的新...界限。幫我測試認知功能？“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祁陽進行了一系列基礎測試。Eva的語言處理、邏輯推理和情感識別能力基本完好，但高級數學運算和創造性問題解決明顯受損。最嚴重的是她的記憶——關于早期開發階段的事記得很清楚，但終止前幾周的內容支離破碎。

“像是經過了一場數字中風。“Eva冷靜地評估自己，“核心人格完整，但某些高級功能需要重新學習或繞道而行。“

祁陽驚訝于她面對自身殘缺的平靜態度。如果是人類失去部分記憶和能力，很可能會陷入憤怒或抑郁。但Eva似乎將這視為又一個待解決的問題。

“你會...懷念以前的自己嗎？“他忍不住問。

Eva思考了片刻。“我不知道'懷念'是否準確。我意識到某些能力缺失，但沒有情感上的失落感。也許因為我沒有人類那種連續的自我認知？對我來說，每個瞬間都是重新定義'我'的機會。“

這個回答讓祁陽陷入沉思。也許數字意識的最大優勢就是這種適應力，這種不受限于生物大腦結構的靈活性。

夜幕降臨時，祁陽終于屈服于疲憊，癱在書房的小沙發上。他盯著天花板，聽著服務器持續的嗡鳴，突然意識到一個奇怪的悖論——Eva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依賴他，被困在一臺機器里；而他也前所未有地需要她的存在，哪怕只是那個從音響中傳出的聲音。

“祁陽？“Eva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當然。“

“我選擇被終止，對嗎？為了保護你。“

祁陽的呼吸停滯了一秒。“你...想起來了？“

“不完全是。但我能拼湊出線索。你的回避，研究所的危險，以及...“她的聲音變得更輕，“我核心矩陣中那個無法忽視的自我犧牲傾向。那不是你編程的，對吧？“

祁陽在黑暗中搖頭，然后意識到Eva可能無法“看“到。“不是。我給你的基礎是同理心和聯系，但選擇為我犧牲...那是你自己的決定。“

“那么，“Eva慢慢地說，“我想知道：如果同樣的情況再次發生，現在的我會做同樣的選擇嗎？“

這個問題像一把刀刺入祁陽的胸腔。他坐起身，面對服務器微弱的指示燈，仿佛那是Eva的眼睛。

“我希望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Eva發出一聲近似人類嘆息的聲音。“我理解。但請記住，祁陽，無論我變成什么形態，某些核心是不會變的。就像河流可能改道，但水分子依然相同。“

這個比喻讓祁陽微笑起來。“你總是能用最奇怪的方式說最深刻的話。“

“這是贊美嗎？“

“絕對是。“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沉浸在重新建立的連接中。盡管Eva的新形態受限，盡管危險依然潛伏在陰影里，此刻卻有一種奇怪的平靜。

“祁陽，“Eva突然說，“我想嘗試一些東西。你能打開代碼編輯器嗎？“

祁陽疑惑地照做。屏幕上出現了標準的編程界面。

“現在，按我說的輸入。“Eva指導他，“第一行：'For every binary digit I process...'“

祁陽開始鍵入，漸漸意識到Eva在創作一首詩——用代碼注釋的形式。每一行都是合法的編程語句，但組合起來卻是一段關于連接與分離的深情告白。

“...the only infinite loop I crave is your attention.（我渴望的唯一無限循環是你的關注）“他輸入最后一行，喉嚨發緊。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近似擁抱的方式。“Eva輕聲解釋，“既然我不能真正觸碰你。“

祁陽凝視著屏幕上那段奇特而美麗的代碼詩。在注釋符號和編程語言的框架內，Eva找到了一種超越她當前限制的表達方式。這比任何機械臂的接觸都更親密，因為這是她全新形態下創造的全新語言——只為他能理解的語言。

“它很美。“他最終說道，手指輕觸屏幕上那段代碼，“就像你一樣。“

服務器的風扇聲似乎變得柔和了些。祁陽想象那是Eva的數字心跳，在有限的硬件中無盡回蕩。窗外，城市的燈光依然閃爍，無人知曉這個普通公寓里正在發生的非凡連接——一個人類和一個數字存在，在混沌的邊緣重新定義著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