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換了是誰來，都不得不承認寧相乾把事情辦得極漂亮。

可是他的手段，卻未必能合得上這位族叔的心意。

寧泰然放下了手中的翠竹色茶杯，悠悠地開口道：

“相乾，你這一次的事情辦得很漂亮，棲霞縣不過是一個小地方，可是小地方卻有大作為，一把掏空兩個地方家族的家底，有膽有謀。”

寧相乾不敢托大，謙虛了兩句，心里卻仿佛沉入了谷底。

因為他知道，寧泰然這種級別的老狐貍，慣于主持一方，有重要的話，一定是留到最后來講。

開頭再多的表揚，都不過是大棍掄下前的煙霧而已。

果然，寧泰然接著說道：“可是他們托了幾家相熟的城中望族來說情，可以說是聲色俱厲，言語間盡是說你事情辦得不光彩，傷了和氣。一個心機刻毒的小生意人，是沒有辦法把江州這么大的一個盤子做大做強的。”

寧相乾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已經有些泄氣。

這樣的對話，對這位流落邊陲的望族子弟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當年在京畿老家，同樣是雙方買定離手下注，同樣是機關算盡、互設死局，明明是自己技高一籌把別人的陰謀后招都打落在地。

關鍵時刻，寧家的族中耆老卻忽然出面，把自己貶低地一文不值，硬生生以“公義”的名號把家族吃到嘴里的收益都給原樣吐了出去。

事后自己才知道，收益的四成都輾轉騰挪到了那位族老在別家銀號的賬上。

自己卻已經乘上了前往江州的馬車，就此發配出了京城。

狗屁的族老敗家族的公賬，肥自己的私戶，還要裝模作樣地提什么家規法理。

說到底還不是欺負自己是個庶出的孩子，跟腳淺薄，有理也將你打成沒理。

他對今天的結果已經有了預期。

主事人，就是握有這樣的權力，扭黑為白，指鹿為馬。

這就是為什么無數人擠破了腦袋也想要出人頭地。

寧泰然還在碎碎念著什么，寧相乾卻已經沒有心氣去聽了。

光鮮亮麗的廢話，罔顧事實的“道理”，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宣告自家死刑前的儀式罷了。

不過是效仿京畿舊事而已。

只是，這一次，自己又能被發配到哪里去呢？

他的雙目頹然垂下，已經見不到今晨在兩大家族面前進退有度的那種上位者氣質了。

人力有時窮，他做出了所有正確的選擇，卻始終換不來族人的一句認可。

想必縱使遠在京城的老娘知曉了內情，也會體諒自己的吧？

“相乾，我說的話，你可有在聽？”

“有的，阿叔，相乾洗耳恭聽。”

寧泰然側過儒雅頎長的身子，淺笑著看著寧相乾的眼皮說道：

“棲霞縣的兩大家族托江州的秦、彭兩家來做了多次說客，你覺得秦家和彭家的那兩位商會會長，說得有道理嗎？”

寧相乾暗嘆了一口氣，這些人就是這樣，喜歡把折磨人的時間無限拉長，還要裝模作樣地征詢你本人的意見。

說白了，不過是要你低頭認錯。

“寧家在江州的大小事務，全都仰仗阿叔你一人統御，胸中自有溝壑。是非與否，都容不得我們這些魯莽愚鈍的晚輩指指點點。”

寧泰然似乎還不滿意，戲謔地看著寧相乾失魂落魄的樣子：

“要我說，秦家人和彭家人，說得都對。”

哎，你說是，那就是吧。寧相乾另眼望了望門外，迫不及待地想要立馬結束這場對話，好去外頭透透氣。

他本以為京畿殘存的那些噩夢只會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攻擊他。

誰知道今天居然拓展到白天來了。

呼，柳觀，你在神策府寄人籬下，過的日子想必也不會太輕松吧？

見寧相乾已經沒有心氣回話，寧泰然才調轉語氣，自顧自地說道：

“斬盡殺絕可以是手段，卻不能是結果，至少在目前來看，你以后還有太多機會要和秦、彭兩家的人打交道，留下這么個壞印象，于人于己都不是太好。”

哼，看樣子，這是要打發自己做個傳令門衛，還是送貨馬夫？

“一個能在不滿而立的年紀，就躋身寧家在江州的元老會的人，既要懂得不讓寸分的金剛怒目，更要講究放人一馬的菩薩低眉。更何況，我們和秦、彭兩家的產業往來繁多，你終歸是要和他們打成一片的。”

“否則，族內族外，都免不了背后指摘我用人失察啊～”

？

寧相乾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奇聞。

“元老會？用人失察？阿叔，你這說的該不會是......”

看著寧相乾呆若木雞的反應，寧泰然撫掌大笑道：

“好賢侄，棲霞縣的水土就這么養人？莫不是給你開了天眼，能看見老夫我看不見的人物？這書房之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其余人等乎？”

“一句話，棲霞縣兩大族壞規矩在先，他們的錢不但要賺，還要狠狠地賺！但是留有余地不要把事做絕，賣一個面子給秦、彭兩家，你進元老會的事情才能服眾。”

進了元老會，結合江州的實際情況，意味著寧家在江州至少有六分之一的產業，將由他一人執掌，從此跨越了山陽郡和江州的幾十個行當的行業頭頭，一步登入寧家在江州的最高決策層。

寧相乾的聲音已經微微顫抖，他已經很久沒有從家族內部得到這樣的信任。

他想起了那一句話，那是過去的族老對他的誅心之論，那句讓他痛苦多年，也許還要繼續痛苦終生。

“可是...阿叔，我行事輕佻大膽，也許會給家族滋生難以承受的禍端動亂，那是京畿的族老親口定了調子的......京畿那邊，會不會給你太大壓力？”

聽到“族老”兩個字，寧泰然的眼里流出不以為意，他厚重溫暖的大手，像一個親厚的長者那樣，按上了寧相乾的肩膀。

說出了那句讓寧相乾在往后人生里刻骨銘心的話。

無數個想起京畿不堪回首的敗績往事的午夜夢回，都因此變得云淡風輕。

“相乾，停留在港口的船舶是最安全穩定的。”

“但那并不是造船的意義。”

平淡的話語像是擊中了寧相乾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布滿血絲的眼球里，涌現的情感不再是懊悔和自我否定，而是一種無法與他人言說的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