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越是祈福，福氣和德運就離他們越是遙遠。

白源眼神滄桑地望著大坪內的眾人，一刻也不曾移開眼前堪稱壯觀的盛景，一邊卻還要偏過頭向雍鳳逑說道：

“小姐，老祖用沙海司盤推演的結果當真分毫不差。”

“洪澤大妖，竭澤而漁，

劫禍陡生，災殃萬人，

李代桃僵，明暗相援。”

此獠怕是已經快要到緊要關頭了。

對于白源所說的話，她口頭不語，心中卻抱有同樣的看法。

眼前煉獄般瘋魔的慘狀，她同樣看在了眼里。

祖奶奶用沙海司盤推演七次，算定洪澤中大妖將吸攝萬人壽數元氣，轉為它脫胎換骨踏入更高境界的墊腳石。

眼看身邊信眾肉眼可見地衰敗下去，從不惑之年的壯年男子，滿頭青絲全數轉換成了蒼蒼白發，一朝變化成花甲老翁，兩股戰戰，似人非人。

要來了嗎？

雍鳳逑緊張的心口峰巒急遽起伏，千嬌百媚的一對鳳眼深深地瞇起，仿佛要透過萬民靈蘊綻放的無窮光華，直接看穿金蓮地母的虛實。

不，它的孽還沒有滿！

越是緊要關頭，雍鳳逑越要保持戰略定力。

脫劫的機會，眼前的“金蓮地母”等得，她不遠萬里渡江來此孤島，做足了前期準備，為了這一刻已經精心布局太多。

異軍突起的人物也好，待時而發的奇珍也好。

她的投入如此不菲，決不能在事到臨頭的最后一刻自亂陣腳。

嗯？

這是？

雍鳳逑瞳孔一縮，忽然望向金蓮地母以外的匍匐信眾大潮之中。

修長的睫毛像是打了結一樣，連續眨動了好幾次，似乎完全不敢相信眼前自己看到的這一幕。

周圍的信眾都像是遭受了疾風狂瀾壓倒一片的河邊蘆葦，哪一個不是跪伏在地享受著金蓮地母的“恩賜”？

一個骨架高大健壯，看背影卻已經有些老態龍鐘的身影卻反其道而行之，一馬當先地緩緩在暴雨中起身。

即便只是看著背影，雍鳳逑也能透過蓑衣斗笠，感受到老人那一股發自肺腑的悲憤怒意再也攔不住了。

恰如潛伏荒丘忍受的猛虎忽然躍出樹叢，一躍沖下山崗。

老人五指緊握成拳，骨節噼啪作響，

這天底下，只有徒弟拜師傅，哪有白發尊師反過來拜自己小徒弟金身的道理......

荀信安身形閃動如下山猛虎，蹬地一步便已經來到一尊肉身佛面前慈愛地看著佛像金身。

只見他身前的肉身佛俊朗年少，儀表堂堂，赫然就是他收養一手帶大的弟子懷空。

如此邪異非人的法門，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出身白蓮教，見識過教內海納百川修行派系的荀信安。

不同于其他肉身佛的垂眸拈花笑意，

細看之下，懷空的表情痛苦而猙獰，仿佛不是成道的金佛，而是飽受無邊業火焚燒的靈魂不得解脫，受困于業火地獄中，囚禁于虛假的金身之內。

他恰好知道那么一種邪術，用佛茶和鬼蓮子為輔料，輔助以妖法谷催，可以將慧根上佳又修持有聲聞乘定性的佛門弟子煉化為偽肉身佛。

偽佛需受毒蠱煉心之苦，經十二周天流轉后三魂不昧，靈魂真魄也無法轉世重入輪回，須得被囚禁于偽金身之內，日夜飽受業火焚神之苦，以求金意不化，肉身不腐。

懷空本是蓮安以速成之法祭煉而成，毒蠱煉心尚未行滿十二周天，金身還不夠穩固，又同時遭受毒蠱煉心和業火焚神兩重困苦。

才會異相外露，做不到像其他的成熟肉身佛一樣，穩持拈花笑意。

這樣的

“懷空，師傅來帶你回家了。”

就在荀信安雙手要接觸到懷空相貌肉身佛的一瞬之間。

金蓮地母大手一揮，一陣清風糾纏華光，千回百轉，一把就把荀信安拍飛了三丈遠。

金蓮地母低首掐訣，面帶慈悲笑意，恢弘的中音響徹云霄，仿佛能與天上電光銀蛇交織的重重烏黑密云交感回響：

“既見真佛，為何不拜？”

“大膽狂徒，嗔毒滋長，妄想占據金身為己有？”

二十八天肉身佛近前一圈坐著的全是金蓮地母廟的輪值住持和在家居士。

此時驟然沖上荀信安身前，面帶不善地將他重重圍住：

“荀信安，你這個白蓮教的外道妖人，來我荷湖傳教不成，門下弟子自愿來投我金蓮地母廟，現已修持即身佛法有成，得證正覺金身，你還妄想要把他重新拖入白蓮教的泥潭？”

“做你的美夢！”

“...”

一直悄咪咪地像是只夜貓一樣爬在大坪外墻的琉璃瓦上的思靜見到師傅挺身而出直面金蓮地母的這一幕，兩股熱流忽然就順著她鼻翼兩側的淚溝涌了下來。

她轉過身，背靠院墻緊緊地貼住了墻壁，猛地大口呼吸，費勁了全力調整過急促的呼吸，雙手抓握在一起，才能勉強緩解雙手的不停顫抖。

隨后突然站起了身，一路朝著山下狂奔而去。

沒有時間為懷空再哭泣了，面對全盛狀態下的金蓮地母，又有著數以萬計的百姓供奉出自身的靈蘊用來奉養祂金蓮地母一人。

師傅不會是祂的對手的！

能救師傅的人只有一個。

被雨點打落飄飛的竹葉因為思靜的行進速度過快，而在她的臉上刮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細密的血柱緩緩從傷口冒出。

她的腦子卻完全無暇顧及這一點微不足道的皮外傷。

滿腦子都是那個一襲儒衫、豐神俊逸的年輕島外來客，還有師傅對他給予的極高評價。

那個男人…或許有渺茫的希望可以拯救荷湖。

更何況，斬妖除魔本來就是神策府的分內之事，更是他遠渡楚江來此一行的目的，不是嗎？

······

密林深處，大雨傾盆，濕滑泥濘的黑泥深陷著官靴。

八個身著蓑衣，頂著斗笠，作尋常農戶打扮的男人冒雨夜奔。

仿佛雨中的莽蒼密林和足下泥沼沒有能夠拖慢他們的腳步。

天際烏云團團遮蔽天日，漆黑一片之中忽然閃過一絲驚鴻紫電，照亮了他們的身影。

蓑衣斗笠下，赫然是避水材質的神策緇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