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氣，蘇文天邁步走入燕園。

這一次，悠然而淡定。

為了讓自己更好地融入學生生活，他把自己弄的跟一個普通新生沒什么區別。

左手提著一個尼龍絲網兜，里面塞著牙缸、洗臉盆等一堆亂七八糟的生活用品，走起路來發出搪瓷相碰的聲音。

肩上背著一個洗得發白的帆布軍挎包，里面放著書籍、文具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穿過一條林蔭道，兩排高大的木框宣傳欄赫然出現在眼前。

《西方哲學思潮（薩特、尼釆）系列講座預告》

新鮮出爐的預告還散發著油墨味道。

旁邊那個“五四文學社”的招新海報是用毛筆寫的，渾厚遒勁，很有筆力。

下面一行小字寫著“繼承五四精神，激揚文字，揮斥方遒”。

《詩刊》雜志社的征稿啟事貼在角落，字里行間透露出對“新聲”的渴求。

【放映國產新片《小花》（主演：劉小慶、陳充、唐果強），風雨無阻。】

這張露天電影預告前面站著好幾個人。

“燕大真了不起，還有電影看。”

說話的是個小腳老太太，對襟小褂、免襠褲，打著綁腿。

旁邊女孩一手拉著老太太，一手搓著帶補丁的衣角，尷尬羞澀地道：

“姥，小點聲。”

蘇文天見到此景，兩步走到女孩身后，瞪大眼睛驚呼：

“哇！燕大好偉大唉！居然能放電影。”

海報前的人們紛紛回頭看蘇文天。

蘇文天朝著每個人點頭：“我長這么大就看過一次電影。”

一個穿著時髦的女孩撇撇嘴問：“儂看過薩子電影？”

“孫悟空大鬧天宮。”

蘇文天說完，還抬起一條腿，手搭涼棚對著大家看了一圈。

然后小聲在那個鄉下女孩耳邊說道：“只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女孩大驚，盯著蘇文天嘴都合不上。

黑漆電線桿上，高音喇叭放出的《運動員進行曲》，掩蓋了女孩低聲的驚呼。

蘇文天在大家的笑聲中，踏著樂曲節奏繼續前行。

很快來到新生報到的廣場。

他站在廣場中間，看著一個個行色匆匆的年輕身軀，散發著汗味兒、泥土味兒、還有……反正都是青春的味道。

一想到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跟他們一樣年輕、一樣充滿活力，蘇文天那年輕的荷爾蒙就蹭蹭往外冒。

掃視一圈，沒看到林如心的影子，蘇文天也不再繼續尋找，悠悠逛逛朝著經濟系的報名處走去。

“同學們，中文系的新生這邊排隊！”

一個戴著眼鏡，滿嘴京片子的男生一邊喊一邊招手，張揚得很。

許多學生向那面的隊伍投去嫉妒的目光。

“同學們，哲學系的新生這邊排隊！”

一位個子不高，肌肉緊致的男生，一手掐腰一手揮動，學著十月革命畫像上的經典動作，招呼著新生。

也有一些學生，羨慕地看看那個隊伍，又不得不轉去別處。

如今這兩個系最受歡迎，多數學生都是報這兩個專業，被調劑后才去的其他系。

“同學們，經濟系的新生這邊排隊！”

一聲東北口音，打斷了蘇文天看熱鬧的思緒。

一個戴著紅袖標，膀大腰圓的男生站在一張舊課桌旁朝著人群大喊。

這一聲喊，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蘇文天看著這個學長，不禁黯然失笑：你這形象這嗓門，不太適合在北大學經濟，適合在五愛市場練攤。

看著蘇文天走過來，他像打架一樣，大嗓門喊著：“你是經濟系的？對，就這兒！來就完了，客氣啥！”

誰跟你客氣了？我一個字都沒說好不好？

經濟系的新生并不多，根本不需要排隊。

負責登記的是兩個女生，一副學生干部的神態。

“哎，同學，我看你有些眼熟呢？”一個女生打量一下蘇文天說。

眼熟？那估計你去過第5浴池。

不過，這事兒蘇文天也沒打算透露，于是微笑著回道：“可能是我長了一張大眾臉吧。”

“通知書、戶口遷移證、一寸照片。”

另一位女生機械地說，她大概已經重復了幾十遍，情緒價值早消耗光了。

她面無表情地在表格里找到蘇文天三個字，在后面打了一個對號就進入下一個程序，領取各種票證。

首先是學生證，綠色封皮的學生證，貼上照片、壓上鋼印就生效了。

上輩子自己做夢都想有這個證件，只可惜累斷了腸也沒考上燕大。

這輩子本沒想要上大學，可被逼無奈卻圓了上輩子的夢。

接著就是飯票、菜票、澡票……一堆印制粗糙，大小不一的紙片，花花綠綠。

蘇文天一臉珍惜地把票證團巴團巴塞進褲兜，還假模式樣地拍了兩下。

抬頭看前面的女同學，正一張一張地歸類，然后用猴皮套一疊一疊地纏緊，再用手絹包好。

蘇文天搖搖頭，心想我還是有點粗糙了。

讓他意外的是，居然還給發了一個搪瓷臉盆和暖壺。

搪瓷臉盆的內底還印著“燕京大學”字樣，暖壺的鐵皮壺身刷著綠色油漆，還寫著房間和編號。

最后一道程序是學姐把一枚“燕京大學”校徽戴在新生胸前。

“從現在起，你就是燕大的學生了。”學姐臉色鄭重，充滿驕傲。

驕傲，必須驕傲！蘇文天沒有理由不驕傲。

什么是天之驕子？這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試問這世界還有誰做過兩次大學生？有過兩次青蔥歲月？

七十年代這早古而簡單的儀式感把蘇文天迷惹得七葷八素，他挺胸抬頭大踏步地走向宿舍。

“??！我說那哥們兒，你能找到宿舍嗎？”

身后傳來大嗓門的東北口音。

蘇文天頭也不回地揮揮手：“能！”

走出報到現場，聽著身后越來越遠的嘈雜聲，他忽然打了一個激靈。

“馬德，好像有點上頭。”

……

蘇文天放慢腳步，平復一下荷爾蒙作怪的年輕老心臟。

輕車熟路，來到宿舍門前。

宿管大爺看也不看來人，聲音冷漠地問：“哪屋的？”

蘇文天拿出學生證：“306。”

“嗯？”

宿管大爺猛然抬頭，很認真的看一眼蘇文天。

然后拿過另一本名冊翻了翻，在蘇文天的名字后面打了個對勾。

“上去吧。”語氣沒那么冷漠。

“吱呀——”

蘇文天推開306房間的門，老式的折頁發出滯澀呻吟。

咦？不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