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漫過祠堂廢墟的殘垣時,我踩碎了一地瓦當。那些曾經刻著鎮水咒的陶片在靴底發出脆響,像極了小時候在爺爺書房打碎硯臺的聲音。
手機在兜里突然震動,屏幕裂紋間滲出黑水。家族群最后那條消息下面,不知何時多了張泛黃的照片——三叔公站在典當行門口,手里攥著的正是我剛沉入潭底的銀鎖鏈。照片邊緣用藍墨水寫著:“活契斷,死契續。“
“操!“
我一拳砸在斷墻上,指節蹭出的血珠滴在青磚縫里。血水滲入的瞬間,地底傳來鎖鏈晃動的“嘩啦“聲,跟小時候在當鋪后院聽見的一模一樣。
祠堂天井的古井突然咕嘟冒泡。我彎腰去看,水面映出的卻不是我的臉——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正在井底燒紙錢,火盆里泡著的正是我剛扔下去的銀鎖。她抬頭時耳后的鰓裂突然張開,噴出的熒光孢子在水面凝成四個字:午時三刻。
后頸疤痕突然針扎般刺痛。我伸手去摸,指尖觸到新生鱗片的粗糙感,嚇得猛地縮回手。晨光下,兩道白痕中間裂開細縫,正隨著呼吸一張一合。
手機“叮“地彈出日歷提醒:五月十七,癸卯年芒種。紅色標注下還有行小字:“活契利息清算日“,墨跡像剛寫上去的,還在微微暈染。
村口老槐樹突然“咔嚓“斷裂,樹心里流出暗紅黏液。我扒開樹皮,年輪縫隙里嵌著幾十枚乾隆通寶,每枚錢眼都穿著根灰白發絲——和檀木匣里女眷遺發一模一樣。
“小川!“
母親的喊聲驚得我差點摔倒。她系著碎花圍裙站在曬谷場,手里搟面杖還在往下滴面粉。可陽光穿過她身體投在地上,沒有影子。
“媽...您怎么...“
我嗓子啞得自己都害怕。她耳后的鰓裂完全消失了,皮膚光滑得像從未裂開過。但當她轉身時,圍裙下擺滴落的不是晨露,而是泛著熒光的黑水。
“來,媽給你下碗長壽面。“
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水底回響的嗡鳴。曬谷場晾衣繩上的被單無風自動,布料上慢慢洇出父親的中山裝輪廓,空袖管還在輕輕搖晃。
我跌跌撞撞退后幾步,后背撞上飼料廠的磚墻。墻根堆著的千層底布鞋突然立起,鞋尖齊刷刷指向祠堂方向。最嚇人的是那雙兒童涼鞋——我七歲那年丟的熊貓掛件,正在鞋帶上輕輕晃動。
手機突然播放錄音,是父親失蹤前最后通話的完整版:“......腌菜壇底層的銅錢......千萬別讓三叔公......“后半段被刺耳的指甲抓撓聲蓋過,聽得我后槽牙發酸。
飼料廠鐵門“吱呀“裂開條縫。我抄起半塊磚頭砸過去,銹蝕的門軸應聲斷裂。黑暗里飄來腐魚味,還混著線香燃燒的氣息,跟典當行賬房的味道一個樣。
手電筒光束照見墻上的送貨單。1997年5月17日的記錄欄,父親簽名旁按著個螺旋指印,印泥還帶著濕潤的光澤。貨品名稱欄寫著“祭器十二件“,后面被紅筆重重劃掉,改成“水藻樣本“。
地面積水里突然浮出張當票。我彎腰去撿,紙面“滋啦“一聲融化在手心,墨跡順著手紋爬上小臂,在皮膚下拼出歪扭的黃河故道圖。那些黑線正在往心臟位置匯聚,像無數細小的蟲子在皮下鉆行。
祠堂方向傳來瓦片墜地的脆響。我狂奔過去時,看見供桌下的石板正在滲血。青銅樽的碎片從地縫浮上來,拼合成完整的樽身,只是表面布滿血管狀的紋路,隨著我的脈搏一跳一跳。
“時辰到了。“
穿壽衣的老頭不知何時坐在門檻上,煙袋鍋的火星照亮他脖頸處的透明蜈蚣。那東西的每節身體都串著乾隆通寶,正往他皮膚里鉆。他枯爪似的手拍開當票簿,最新那頁赫然寫著我的生辰八字。
我掄起供桌上的香爐砸過去。銅器撞在門框上迸出火星,熱灰燙得老頭發出水沸般的嘶鳴。他壽衣下擺突然鼓脹,幾十只人臉螺螄“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殼頂的螺旋紋閃著詭異的光。
手機在混亂中滑進血泊。家族群自動@全體成員,點開是張黑白合照:光緒年間的林氏族人站在祠堂前,后排拄拐的老者手里攥著銀鎖鏈——鏈子另一頭拴著個戴孝女童的脖頸。
照片突然開始流血。我哆嗦著放大圖像,女童耳后的鰓裂位置,有個梅花狀的胎記——和外婆臨終前指給我看的一模一樣!
青銅樽突然“嗡嗡“震動,樽口噴出的黑水在空中凝成父親的臉。他中山裝領口別著的鋼筆正在融化,墨水滴在地上蝕出“腌菜壇“三個字。
我發瘋似的沖回老宅。后院的腌菜缸全部爆裂,黑水里沉著個鐵皮盒。撬開銹死的鎖扣,里面是疊泡爛的當票,最早那張寫著“光緒二十三年五月十七“,當物欄畫著個女童輪廓。
盒底還沉著半塊玉佩。當我拼上從磚窯帶回的殘片時,玉佩突然發燙,在掌心烙出個螺旋形水泡。劇痛中,無數記憶碎片灌入腦海:
七歲溺水那晚,救我上岸的根本不是漁夫。藍布衫老太太站在岸邊,往我后頸戴銀鎖時,鎖芯里纏著七根女眷的發絲。而祠堂井口,三叔公正用青銅匕首割開某個戴孝女童的手腕......
“原來這就是...歸巢之血...“
我跪在滿地黑水里干嘔,吐出的酸水中混著熒光鱗片。手機在血泊中自動撥號,接通后傳來導師變調的聲音:“論文附錄...在樽底......“背景音里有清晰的潑水聲,像是誰在清洗鱗片。
祠堂突然地動山搖。我踉蹌著奔向天井,看見古井正在噴發黑水。水柱里裹著歷代典當人的遺物:七叔公的煙袋鍋、姑奶奶的繡花鞋、父親泡爛的筆記本。當我的血滴入井口時,地底傳來悠長的鯨歌般的轟鳴。
手機最后定格在急診室畫面:昏迷的我躺在病床上,血管凸起如蚯蚓蠕動。護士用鑷子從我胸口夾出團熒光水藻,那東西在培養皿里扭動著,漸漸凝成戴孝女童的模樣。
朝陽刺破云層時,我癱在井臺邊摸到半塊芝麻餅。遠處典當行舊址上,野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晨風卷起張殘破的當票,沾血的日期已經模糊,但那個螺旋指印依然清晰得瘆人。
耳后的鰓裂不知何時已經愈合。我摸著后頸的疤痕,突然明白三叔公最后那句話——活人才能記住,而死契,永遠需要新的見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