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階盡頭的黑霧退得比潮水還快，露出一條由斷劍堆砌的長廊。

蘇清硯剛邁進去半步，鼻尖便竄進鐵銹味的腥氣，像有人把整座血池的水潑在了空氣里。

更刺骨的寒意順著靴底往上爬，凍得她后槽牙發顫，這冷不是尋常的陰寒，倒像是有千萬把劍刃抵在皮膚上，每根汗毛都在預警危險。

“清硯。“顧九淵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緊繃的低啞。

他指尖撫過左側石壁，那里嵌著的斷劍排列成彎月狀，“看這些劍痕。“

蘇清硯轉頭，這才發現兩側石壁上的斷劍并非胡亂嵌著。

東墻的劍刃朝內傾斜三十度，西墻的劍柄卻都指向同一顆石縫里的星紋，連地面的碎石都被磨成了劍尖形狀的顆粒。

顧九淵從袖中取出青銅羅盤，指針剛轉半圈便“咔“地卡住，紅繩系著的玉珠突然泛起青光。

“劍骨藏鋒路。“他垂眸盯著羅盤上扭曲的卦象，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上古劍修用自身劍骨鎮墓的地方。

只有真正通曉劍理之人，才能讓這些劍骨認主，否則...“

“轟…“

話音未落，長廊盡頭的虛空突然裂開道縫隙。

第一柄劍影從中竄出時，蘇清硯只來得及看清那是柄銹跡斑斑的鐵劍，下一秒，第二柄、第三柄便如暴雨傾盆般砸來。

這些劍影并非實體，卻帶著實質性的殺意在空氣中劃出金芒，最近的那柄直取她咽喉，劍氣刮得她耳側發梢噼啪作響。

“青鋒！“她反手抽劍，劍鳴里還帶著前一刻舊謠的尾音，此刻卻炸成穿云裂石的尖嘯。

青鋒劍迎上鐵劍虛影的瞬間，蘇清硯瞳孔驟縮，這幻影的劍招竟暗合“逆風三疊浪“的路數，是青鋒山不傳的入門劍式！

更詭的是，虛影握劍的手法與她七年前在青鋒山演武場見過的大師兄如出一轍，連手腕翻轉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小心身后！“顧九淵突然拽住她手腕往旁一扯。

一柄刻著“滄瀾“二字的斷劍虛影擦著她左肩飛過，在石壁上留下寸許深的劍痕。

蘇清硯這才發現，所有劍影的招式竟分別對應著青鋒、滄瀾、玄霄等大宗門的絕學，最前排那柄墨綠劍鞘的虛影，使的竟是她曾在古籍里見過的“九曜分光劍“，那是已經失傳三百年的太虛境劍招！

“這些劍骨...在復刻生者的記憶。“顧九淵退到她身側，額角星紋泛起銀光。

他的靈體在劍影的沖擊下有些透明，卻仍能看清他緊抿的唇角，這是他集中精神時的習慣，“百年前各宗高手入墓探險，他們的劍招被劍骨記住了。

現在我們要通過，就得讓這些劍骨承認...我們比他們更懂劍。“

黑鱗突然炸著毛撲向空中，尖牙咬中一柄玄霄宗的虛影劍。

可那劍影穿透黑鱗的身體，在它腹側劃出半寸長的血痕。

小獸痛得低嚎，卻不肯退后半步，轉而用尾巴卷起蘇清硯的褲腳，往她身側扯，這是它在提醒她注意左側的攻勢。

蘇清硯的后背沁出冷汗。

她本以為以玄霜境的修為，應付這些幻影不過是揮劍的事，可這些虛影的劍招里竟帶著活人的殺心。

那柄使“逆風三疊浪“的鐵劍虛影，在她格開第三劍時突然變招，劍尖向下一沉，竟從她青鋒劍的縫隙里鉆了過來，正刺她心口！

“當！“

青鋒劍發出哀鳴。

蘇清硯手腕一麻，幾乎握不住劍柄。

她這才驚覺，這些虛影的劍招看似是復刻，實則每一招都在試探她的破綻，第一招探她出劍速度，第二招試她內力深淺，第三招...竟在逼她露出劍心不穩的漏洞！

“清硯，看它們的劍柄！“顧九淵突然抓住她持劍的手，指尖的溫度透過她的掌心傳來。

蘇清硯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這才發現所有虛影的劍柄上都浮著淡金色的光紋，那些紋路竟與石壁上斷劍的排列軌跡完全一致。

“劍骨藏鋒路，藏的是劍修的骨，也是劍理的鋒。“顧九淵的聲音里帶著幾分急切，星紋的銀光順著他的指尖爬上蘇清硯的手背，“它們要的不是勝負，是...是對劍理的共鳴！“

話音未落，又有七柄虛影劍從四面八方襲來。

蘇清硯咬著牙揮劍，青鋒劍的劍鳴突然變了調子，不再是凌厲的殺伐聲，反而像春風拂過劍鞘，帶著幾分清越的震顫。

那些原本直取要害的虛影劍在觸及劍鳴的瞬間，劍尖竟微微下垂，像是被什么力量壓彎了。

顧九淵的星紋突然大亮。

他望著蘇清硯身周浮動的劍鳴，眼底的淡寂徹底褪盡，只剩灼灼的光：“原來如此...你的劍鳴能與劍骨對話。

清硯，跟著劍鳴的節奏，別用蠻力“！

“嗤！“

一柄刻著“長淵“二字的虛影劍突然從地底竄出。

蘇清硯瞳孔驟縮，這劍的招式她再熟悉不過，正是顧九淵方才記起的長淵斷刃的路數！

那劍虛影的劍鋒擦過她右肩，在她白衣上劃開道血口，卻在收回時，劍柄上的金紋突然變得格外清晰。

黑鱗猛地跳上她肩頭，用溫熱的舌頭舔她的耳垂。

蘇清硯的呼吸突然穩了。

她望著那柄“長淵“虛影劍，想起顧九淵說過長淵的斷刃曾碰過他眉心，想起青鋒劍鳴里突然多出的舊謠尾音。

她的指尖輕輕撫過青鋒劍的劍格，低聲道：“劍不殺人，人自當持劍護己...這是你的劍理嗎？“

青鋒劍發出龍吟般的轟鳴。

所有虛影劍的動作突然頓住。

那柄“長淵“虛影劍的劍尖緩緩垂落，劍柄上的金紋連成一道光鏈，竟直朝蘇清硯的眉心飛來。

顧九淵的星紋突然灼痛，他看見蘇清硯的瞳孔里映著萬千劍影，每道劍影的劍柄金紋都在朝她匯聚，像是在朝拜某個真正的持劍人。

“清硯！“他突然低喝，指尖快速掐動法訣。

星紋的銀光從他額角蔓延至整面石壁，在兩人身周布下一層若有若無的屏障。

那些原本停滯的虛影劍又開始移動，卻不再是殺招，反而像是在...驗證什么。

蘇清硯握劍的手緊了緊。

她能聽見每柄虛影劍的“聲音“，有的在嗚咽，有的在怒吼，有的在低唱。

青鋒劍的劍鳴像根線，將這些聲音串成了一支曲子。

她突然明白顧九淵說的“共鳴“是什么意思了：不是用劍壓過它們，而是用劍心聽懂它們。

“叮…“

最前排的鐵劍虛影突然碎裂成光點。

蘇清硯的劍尖微微發顫，她看見第二柄虛影劍的劍柄金紋開始松動。

顧九淵的屏障泛起漣漪，他望著那些逐漸消散的劍影，指尖在石墻上快速畫出星圖。

當最后七柄虛影劍同時攻來時，他的唇動了動，星紋的銀光順著屏障鉆進蘇清硯的耳中

“用'逆劍十三式'。“

顧九淵的傳音如寒潭落石，在蘇清硯耳中激起清響。

她手腕微顫，青鋒劍的劍鳴陡然拔高半分，那是逆劍十三式起勢前特有的震顫。

七年前，她在青鋒山殘卷里翻到這套劍譜時，老首座曾說“逆劍者，逆常理，逆招式，逆的是劍修慣有的定式“，此刻回想，劍譜上斑駁的墨跡竟與眼前幻影的殺招重疊。

“逆·溯影。“她低喝一聲，足尖點地躍起三尺。

青鋒劍自下而上劃出半弧，劍刃卻在觸及第一柄虛影劍的瞬間突然下沉三寸，這不合常理的變招讓那柄使“逆風三疊浪“的鐵劍虛影當場凝滯，劍尖偏了半寸，擦著她腰側掠過。

蘇清硯趁機旋身，劍鋒掃向左側七柄“滄瀾“虛影劍，這次她故意放緩揮劍速度，在第三式時突然加快，劍風帶起的氣刃竟將三柄虛影劍的劍柄金紋絞得粉碎。

“好！“顧九淵的星紋銀光暴漲，他的指尖在石壁上連點七處，原本游移的劍影軌跡突然清晰如星圖。

那些被蘇清硯破了金紋的幻影劍開始渙散，他趁機抓住蘇清硯后領往旁一拽，一柄從頭頂劈下的“九曜分光劍“虛影擦著她發頂劃過，在地面砸出個焦黑的坑。“它們的金紋連著地脈，你破一式，我就能鎖一脈！“他的聲音里帶著少見的雀躍，像是千年寒潭終于泛起了漣漪。

黑鱗在后方發出短促的低嚎。

蘇清硯余光瞥見小獸弓著背，尾巴上的毛根根豎起，正盯著最后三柄漏網的虛影劍。

那三柄劍的劍柄金紋泛著暗紅，竟比先前的更亮，是方才被蘇清硯斬碎的幻影劍殘魂凝聚的。

黑鱗突然竄上石壁，前爪猛地拍向嵌著“玄霄“二字的斷劍，碎石飛濺間，那三柄暗紅虛影劍的動作明顯滯了滯。

蘇清硯心頭一熱，這小獸竟在替她試探地脈機關的弱點。

“清硯，左三右五！“顧九淵的星紋從額角蔓延到脖頸，他的靈體在劍影中若隱若現，卻仍精準地捕捉著每道金紋的走向。

蘇清硯依言揮劍，青鋒劍在左側劃出三記虛招，右側五式實斬，劍鳴中竟混進了顧九淵星紋的嗡鳴。

那些虛影劍像是被兩股力量同時牽引，有的轉向攻擊顧九淵的屏障，有的則直愣愣撞向蘇清硯的劍刃，但每一次碰撞，都會有更多金紋碎裂成光點。

長廊里的腥氣不知何時淡了。

蘇清硯的后背被冷汗浸透，卻覺得每一次揮劍都比上一次更輕快。

她能清晰地“聽“到劍骨的聲音：有的在喊“痛快“，有的在低嘆“原來如此“，最清晰的那道，竟和她記憶里青鋒山演武場的晨鐘重疊，那是大師兄教她“逆風三疊浪“時，劍穗掃過青石的輕響。

“到了！“顧九淵突然抓住她手腕。

蘇清硯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們已站在長廊盡頭。

兩扇刻滿劍紋的石門正緩緩開啟，門縫里漏出的微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更讓她心悸的是，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劍鳴，像是千萬柄劍同時入鞘的清越。

她轉頭，只見方才還窮追不舍的劍骨幻影們竟全部垂落劍尖，銹跡斑斑的劍身折射著石門的光，在地面投出密密麻麻的跪伏影子。

“青鋒山，終將歸來。“

低沉的回響撞在石壁上，震得蘇清硯耳骨發疼。

她望著那些跪伏的幻影，突然想起七歲那年，她縮在青鋒山藏經閣的梁上，看著黑衣人的劍穿透大師兄的胸膛。

那時大師兄最后一句話是“小硯，跑“，而此刻，這些復刻了青鋒山劍招的幻影們，竟用跪伏的姿態，替她補上了那句未說完的“我們等你“。

“清硯？“顧九淵的手輕輕覆上她手背。

他的指尖帶著靈體特有的涼意，卻讓蘇清硯眼眶發酸。

她低頭看向交握的手，發現自己的指尖在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某種滾燙的、被接納的溫暖。

七年來，她以為自己是青鋒山最后一把劍，此刻才明白，那些死去的劍修，從未真正離開。

黑鱗蹭了蹭她的腳踝。

蘇清硯深吸一口氣，將青鋒劍收入鞘中。

劍鳴仍在嗡嗡作響，卻不再是殺伐的尖嘯，而是像春風拂過劍冢，帶著點潮濕的、重生的意味。

她轉頭看向顧九淵，發現他眼底的淡寂早已褪盡，取而代之的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像是千年守墓人終于等到了，該守的“人“。

“走嗎？“顧九淵輕聲問。

蘇清硯握緊他的手，另一只手按在青鋒劍柄上。

石門完全開啟的瞬間，有暖風吹進來，卷著不知何處的花香。

她望著門內影影綽綽的石階，突然笑了，不是從前那種冷硬的笑，而是帶著點釋然的、鮮活的笑。

“走。“她說，“這次，我們一起。“

身后的劍骨幻影仍在跪伏。

它們的金紋連成光鏈，順著蘇清硯的腳步蜿蜒，像是給她鋪了條通往真相的、由劍理鑄就的路。

而在更深處，九淵墓的地脈正輕輕震顫，將這一幕傳向所有藏著劍骨的角落，它們在說，真正的持劍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