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里靜得嚇人。陳凡嗓音沙啞，一夜未眠的疲憊刻在骨子里，他將豐年村的遭遇，簡略地向宋謙、靈月、明惠三人道來。
他避開白日里中年和尚的詭異現身，對那超出常理的交鋒只字不提。只說自己如何循著蛛絲馬跡追擊，親眼目睹王麗了結那些罪孽，最終，整座村子一夜之間，除了一個襁褓中的女嬰，再無活口。當他提到從人販子趙詳身上搜出的那部存滿罪惡的手機，車廂內氣氛瞬間凝固，令人窒息。
“無量天尊吶……”宋謙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臉，雙手合十，低垂眼瞼，口中低聲念誦著道家往生經文。眉宇間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與復雜。
他雖跳脫，卻也明辨善惡。豐年村那些人的行徑，死有余辜不足為過，可這般慘烈的結局，仍讓他胸口堵著塊石頭，沉甸甸地透不過氣。
明惠始終沒吭聲，只是雙手緊緊交握。
倒是靈月，平日里靈動的眸子此刻被憋悶與憤怒填滿。她咬著下唇，聲音冷得像淬了冰：“趙詳……這名字我有點印象。”
她目光掃過陳凡，又迅速收回：“之前隊里檔案提過，在逃多年的頭號人販子。沒想到，竟然藏在豐年村這種地方，這村子……怕是早就爛到根了，一窩蛇鼠！只是……”
她揉了揉發疼的眉心，語氣透著疲憊和無奈：“這么多人，一夜之間沒了，對外……又得編個天衣無縫的說法。善后，真讓人頭疼。”
陳凡沒搭腔，只是側頭看向窗外飛逝的夜景。片刻后，他像是下了什么決定，轉過頭對靈月道：“靈月，那個孩子……務必找最好的醫院，盡全力救治。等她情況穩定，我想請你們幫忙，想個法子……把她交給王麗的父母。”
“交給王麗的父母？”
靈月微怔。陳凡點頭，聲音低沉而篤定：“這是王麗最后的遺愿之一。她盼著孩子能有個正常家庭，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但關于孩子真實來歷，以及王麗在豐年村的那些遭遇，她希望永遠保守秘密，別讓她的父母知曉，免得他們再受刺激。”
世間有些真相，不見不聞，徒留安好，便是慈悲。
靈月凝視陳凡，試圖從他臉上看出端倪。最終，她鄭重頷首：“你放心，這事交給我。我們會處理好孩子的身份，確保她平安長大，也會尊重王麗的遺愿，不讓那些不堪的過往打擾到她的家人。”
一路無話，車子很快駛回民俗博物館。靈月三人沒多做停留，拿上陳凡給的手機，匆匆趕回警局。可以想見，接下來幾天，整個衢市乃至浙省警方，都會因為這部手機里的內容掀起一場滔天巨浪。
無數藏匿的罪惡將被連根拔起，那些被拐賣的婦孺，或許能見到希望的曙光。
而陳凡的生活，在短暫的波瀾后，又一次回歸了尋常。白天，他仍是那個看似懶散的博物館看門人，偶爾應付前來參觀的游客。到了夜晚，博物館閉門，便是他自己的時間。
畫符、練刀、修煉《潛龍決》內觀己身，感受那股微弱卻持續壯大的暖流，還有練習那柄銹跡斑斑的青銅斷劍。他總覺得這斷劍不簡單，不僅僅是鋒利和自帶煞氣，似乎還藏著更深層次的秘密，等著他去探尋。
豐年村的事，興許只是個開端。
他心下清楚，“萬象潮涌”，這個世界正經歷著不為人知的劇變，平靜水面下，暗流洶涌。
他必須盡快提升實力，才能應對未來可能出現的更多、更兇險的麻煩。
所謂未雨綢繆，方能臨危不亂。
三日后的一個傍晚，靈月打來了電話。“陳凡，告訴你個好消息，小女嬰的生命體征已經穩定了。”
靈月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不少，“我們給她安排了新身份，叫王雨，對外就說是之前任務中犧牲的同事和她丈夫的孩子，她丈夫是個孤兒，沒啥親戚。”
“王麗的父母，王家老兩口，會是她法律上唯一的血親和監護人。這樣，既讓她名正言順回到外祖父母身邊，也能最大限度地保守秘密。”
陳凡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一半：“辛苦你們了。”
“應該的。”
靈月頓了頓，又道，“孩子明天一早就會送往寧市，我們會派人護送，確保萬無一失。”
掛斷電話，陳凡在博物館大廳里靜立良久。月光透過窗欞，在他腳下灑下一片清冷光暈。他心知肚明，有些事，是時候該做了。
第二天，確認孩子已被安全帶走，陳凡再次提上那把有些年頭的黑色長柄雨傘，悄無聲息地離開博物館，踏上去往寧市的列車。
寧市，希望小區。這是一片老舊的居民區，紅磚墻的樓房帶著歲月的痕跡。陳凡循著王麗魂魄記憶中的地址，找到那棟熟悉的單元樓，按響了三樓左手邊的門鈴。
門開了，一個頭發花白、面容憔悴的老人出現在門后。他背有些佝僂，眼神渾濁，但在看到門外陌生人時，仍努力想讓自己顯得精神些。這人便是王麗的父親，王建國。
陳凡露出盡量溫和的笑容：“叔叔您好，我叫陳凡，是……王麗讀書時的同學，也是她的朋友。路過寧市，特地來看看您和阿姨。”
王父聽到“王麗”二字，眼中閃過一絲不易捕捉的痛楚與恍惚。他打量著陳凡，試圖回想女兒是否有這樣一個同學。“同學？小麗她……”
就在這時，陳凡感到衣兜里的小玉瓶微動，王麗的魂體似乎在傳遞信息。他瞬間明了，微笑著側了側身，讓王父能看到他身后的樓道：“叔叔，外面風大，能進去說嗎？”
王父猶豫片刻，還是點頭，將他讓進屋里。屋子不大，卻收拾得干凈。客廳茶幾上，放著些藥瓶。陳凡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墻上，那里，掛著一張黑白全家福，照片上的王麗笑靨如花。
王麗的魂體從玉瓶中飄出，靜靜立在父親身旁，眼中滿是孺慕與哀傷。陳凡在王麗魂體指引下，徑直走向飲水機，拿起一個印著茉莉花圖案的杯子，接了杯溫水。又拿起另一個純白色杯子，給自己倒了杯涼白開。
他將那杯茉莉花茶遞給王父：“叔叔，您喝茶。”王父接過茶杯，手指觸碰到杯壁的溫度，又聞到那熟悉的茉莉花香，整個人都怔住了。
這水溫，這茶葉牌子，甚至這泡茶習慣，都和女兒在家時一模一樣。他有些失神地看著陳凡，眼中疑惑更深了。
陳凡沒有察覺異樣，環顧四周，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阿……阿姨，今天不在家嗎？”
王父端著茶杯的手劇烈顫抖，杯中水面泛起漣漪。他沉默許久，屋子里只剩下空氣沉重的壓抑。最終，他才用一種近乎呢喃、破碎的嗓音說道：“你阿姨她……在你王麗失蹤的第二年……就，就走了。受不住刺激，人一下子就垮了……”
他目光空洞地落在茶杯上，透過那杯水，仿佛望見了另一個世界的妻子。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王麗的魂體猛烈搖晃，原本凝實的輪廓變得模糊，隨時會消散。無聲的悲泣，比任何哭嚎都撕心裂肺，那深入骨髓的痛苦與自責，如刀般直攪陳凡心扉，讓他胸口也隨之一悶。
他甚至感覺到，玉瓶里傳來一陣冰冷顫栗，那是王麗魂體在極度悲痛下的瀕臨崩潰。
陳凡穩了穩心神，用盡量平緩的語氣開口：“叔叔，其實……王麗她一直很想念你們。她托我轉告您，保重身體，別太操勞，天涼了記得添衣。她說……她很想念您做的酸菜魚，還有阿姨包的芹菜豬肉水餃……”
陳凡一句句轉述，這些話語，都是王麗魂體斷斷續續傳遞給他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叮囑，都充滿了女兒對父母最深沉的眷戀。
王父聽著聽著，渾濁的老淚再也控制不住，簌簌而下。他看著陳凡，嘴唇哆嗦著，想問什么，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這個年輕人，怎會知曉這么多家里的事？甚至連老伴最拿手的芹菜豬肉水餃都知道？
談話一直持續到傍晚六點多。從最初的警惕與懷疑，到后來的傾聽與追憶，王父對陳凡漸漸產生了莫名的親切感。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女兒派來看望他的。
“小陳啊，天都快黑了，留下吃頓便飯吧。”王父抹了抹眼淚，聲音依舊沙啞，卻多了一點暖意。
陳凡沒有推辭，在王麗魂體的“提示”下，笑著說：“好啊，叔叔，我還記得您最拿手的幾道菜呢，蔥燒排骨，蟶子花蛤煮絲瓜，還有那個……”王父眼中閃過欣慰，拉著陳凡一起去附近的菜市場買菜。
兩人一起擇菜，一起下廚，王麗的魂體就靜靜地飄在一旁，看著父親忙碌的身影，看著陳凡笨拙地打著下手，臉上帶著一種悲傷而滿足的微笑。
飯菜很快就緒，三菜一湯，都是家常味道。飯桌上，不多不少，擺了四副碗筷。王父看著那多出來的一副碗筷，怔了怔，隨即釋然一笑，拿起酒瓶，給那空著的碗筷前也斟滿一杯酒。
飯后，陳凡陪著王父又聊了一會兒天，眼看夜色已深，便起身告辭。臨走前，他特地將每樣菜都打包了一份，說是帶回去給王麗，完成她最后的告別。
王麗的魂體靜立在門口，對著父親佝僂的背影，以及客廳墻上母親的黑白照片，深深、長久地鞠了一躬。她無聲地揮了揮手，告別塵世的一切牽掛，身形在月光下顯得愈發透明。
王父并沒有察覺這一切，他只是在陳凡走后，獨自坐在沙發上，對著老伴的遺像，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老淚縱橫。
回到衢市民俗博物館，已是深夜。陳凡未有半分耽擱，將從王麗家打包回來的飯菜，一樣樣仔細地擺放在博物館二樓一張空桌上，又點上了一炷清香。
就在他忙碌之際，樓梯口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吊死鬼探頭探腦：“嘖嘖，這小子又搞什么名堂？大半夜的，還擺上宴席了？”
農藥鬼尖著嗓子附和：“可不是嘛，還點香呢，難不成是給哪個新來的……獻殷勤？”
老夫子鬼捋著不存在的胡須，搖頭晃腦：“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不過……這菜聞著倒挺香的。”
水鬼扶了扶眼鏡，幽幽地開口：“陳凡，你這是在……祭奠誰嗎？怎么感覺有點不對勁。”
兵鬼甕聲甕氣地補充：“俺瞅著，他好像心情不太好。”
陳凡：“……”
他額角抽動。這幫看熱鬧不嫌事大的！
“都給我滾回去睡覺！”
陳凡沒好氣地吼了一聲。
五鬼聞言，嬉笑著散去，只留下一串幸災樂禍的笑聲在空蕩蕩的博物館里回蕩。
陳凡無奈地搖了搖頭，看著桌上熱氣已散的飯菜，心頭卻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他清楚，自己所為，只是遵從本心，為一段悲劇畫上句號。
他將心神沉入【靖夜司·潛龍】腰牌。“編號庚辰七五二七，完成特殊委托‘塵緣了結’，撫平執念，慰藉生魂，評級：優。獲得功勛：伍佰點。”
冰冷的提示音響起，功勛值顯現。陳凡毫不遲疑，直接花費四百點，在“寶庫”中兌換了一本名為《道門符咒法術大全·上卷》的典籍。
他現在急需一些能夠真正超度亡魂的手段，讓逝者安息，不再留戀人間。神念浸入其中，很快，他便尋到一個名為《太乙救苦天尊甘露咒》的法門。
此咒專用于超度亡魂，化解怨氣，引其入輪回。雖是初學，陳凡仍依照典籍所載，盤膝而坐，調整呼吸，努力觀想太乙救苦天尊法相，口中開始念誦那略顯生澀拗口的咒文。
“道言：昔于始青天中，百寶國王……拔度幽魂，普使群生，同登道岸……”隨著咒語念誦，陳凡感到奇異能量從腰牌中流淌而出，匯聚指尖。
他并指如劍，點向盛放王麗魂魄的玉瓶。玉瓶中，王麗魂體緩緩飄出。在甘露咒洗滌下，她身上怨氣如雪消融，迅速散去。
那原本因深重怨念而略顯猙獰的面容，漸漸變得平和安詳，眼中充滿了感激與解脫。她最后深深看了陳凡一眼，無聲地道謝，身形漸趨透明，最終化為點點金色光斑，盤旋幾圈，向上消散在空氣中。
陳凡長舒一口氣，只覺一陣精神疲憊襲來，但更多的是完成使命后的釋然。夜色漸深，博物館再次陷入沉寂。陳凡則盤膝坐下，再次沉入《潛龍決》的修煉之中。
他隱隱察覺，自己的心境，在不知不覺中，又提升了一點。而那【靖夜司.潛龍】腰牌，也對他更加認可了幾分。
豐年村的血腥，在他看來，只是“萬象潮涌”掀起的微末漣漪。真正的風暴，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