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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秋椅

  • 秋椅
  • 楠風送夢
  • 4293字
  • 2025-05-10 11:06:57

輪椅碾過第十七個秋天時,我忽然聽見銀杏葉在風里數算年輪。那些金箔似的葉子簌簌飄落,像被誰撕碎的信箋,寫著無人能譯的密碼。輪椅的鋼圈軋過青石板縫隙,總讓我想起小時用粉筆在胡同墻上畫下的歪扭刻痕——那時總以為能丈量成長的,原不過是命運拋向虛空的繩索。

醫院后園的銀杏是三十年前種下的。那年我初次被推進這間朝南的病房,窗外還立著光禿禿的細桿,輸液管里的葡萄糖正順著塑料管爬進靜脈,像要催發某種奇異的共生。如今樹冠已能探進三樓的窗欞,每到深秋,總有三兩片倔強的葉子粘在玻璃上,像臨終者貼在ICU觀察窗上的掌紋。

母親慣常在晨霧未散時推我去樹下。她的布鞋底擦著落葉,沙沙聲里摻著輪椅轉軸的吱呀,合成某種古老織布機的韻律。她總說這樹是看著我們變老的,我卻覺得分明是我們成了樹的年輪——那些被輪椅壓進泥土的落葉,那些滴落在樹根旁的藥水,都在年復一年地夯筑著某種琥珀。

樹西側有條青石小徑,裂縫里生著暗綠的苔衣。第三塊石板有條蜈蚣狀的裂紋,我的輪椅行至此處總要顛簸。母親為此練就了特殊的推法:右手微微上提,左腕輕旋,如同對待初學步的嬰孩。這個動作她重復了二十年,直到某天清晨我發覺輪椅過裂縫時不再震顫——石板凹陷處已被鋼圈磨出光滑的弧。

蟬在盛夏的嘶鳴常讓我想起透析機的嗡響。那些年我的身體像漏底的陶罐,醫生們輪番往裂縫處抹著各種顏色的泥。有回麻醉醒來,看見窗外的銀杏在夕陽里通體透明,葉脈中流淌著金黃的光液,恍惚間覺得自己也成了某種嫁接的枝條。護士說那是止疼藥的副作用,我卻從此在每片葉子上都瞧見重疊的影子——二十歲的,三十歲的,正在死去的與將要新生的。

最煎熬的是雨季。褥瘡在潮濕里蘇醒,像地衣般在皮膚上蔓生。雨滴敲打鐵皮屋檐的聲音徹夜在耳蝸里回旋,漸漸與心電監護儀的嘀嗒聲絞成麻繩。這時母親會整夜握著我的腳踝按摩,她的手溫透過棉襪滲進來,讓我想起童年發燒時貼在額上的薄荷葉。有次雷雨夜她錯把雨聲當作了警報鈴,赤著腳就往護士站跑,摔在積水的地磚上,手肘的淤青半個月才褪成淡黃。

冬至前后的銀杏最美。褪盡華服的枝椏裸露出青銅色的筋骨,風過時發出編鐘般的清鳴。我常疑心那些枝干里藏著另一套循環系統——春風是動脈,秋雨是靜脈,而每道裂開的樹皮都是歲月篆刻的處方箋。看護小趙有次開玩笑,說我和老銀杏活成了彼此的鏡子,他在晨露里擦拭我輪椅的鋼圈,我望著清潔工掃去樹下最后的枯葉。

二月末的某個清晨,我被急促的警報聲驚醒。心電圖的波紋正瘋狂抽搐,像要掙斷所有導聯線。在陷入黑暗前的瞬間,我竟看清窗外抽芽的銀杏枝上,停著去年秋天那片不肯墜落的殘葉。它被新生的嫩芽托舉著,在料峭的風里忽上忽下,宛如靈堂前不肯熄滅的長明燈。

搶救室的吸頂燈泛著冷藍色的光,像結冰的湖面倒扣在頭頂。各種導管重新插回身體時,我竟想起老銀杏被臺風折斷枝椏后,工人們給它注射營養液的情景。母親的銀發在無菌布邊緣顫動,她始終保持著伸手夠我腳踝的姿勢,仿佛那是系著風箏的最后一道絲線。

春分那日,樹根處鉆出幾簇鵝黃的菌菇。清潔工老孫要鏟除這些“晦氣”,母親卻用竹篾編了圈圍欄。雨后菌蓋膨大成半透明的傘,脈絡里淌著樹汁般的琥珀色。我總覺得這些蘑菇是老銀杏派來的信使,它們用菌絲在地下編織著另一部年歷——以腐葉為紙,以晨露為墨。

小趙開始用銀杏葉泡茶。他說古醫書記載這能通血脈,我笑他該去中藥房當學徒。但某個午后,當他把保溫杯擱在我顫栗的膝蓋上,蒸騰的熱氣里確乎浮動著某種熟悉的苦澀——像母親熬了三個鐘頭的骨湯,像透析液在塑料管里蜿蜒時的咸腥,像所有被碾進塵土的歲月最終都會在某個容器里重逢。

七月流火染紅了西窗。樹冠里藏著三十八只蟬蛻,護士長說這是吉兆。母親的眼疾愈發嚴重,有次竟把輸液的滴壺當成懸在枝頭的青梨。我開始練習自己搖輪椅,鋼圈與手掌摩擦出的水泡層層相疊,結成比老繭更堅硬的鎧甲。某個黃昏,當我終于獨自繞過第九根廊柱抵達銀杏樹下,暮色正將母親的影子與樹干緩緩糅合。

立秋前夜,雷聲在云層里輾轉反側。我整夜聽著走廊盡頭加床病人的呻吟,那聲音讓我想起十六歲那年鄰居家難產的母貓。凌晨雨歇時,老孫在樹下發現只折翼的灰斑鳩。母親用棉簽蘸著生理鹽水給它清理傷口,動作輕柔得像在擦拭我手術后的引流管。當這小東西某天突然撞開紙箱飛向樹梢時,空中飄落的絨毛恰巧粘在我打著滯留針的手背。

病歷本增厚的速度超過了銀杏的年輪。某個霜晨,主治醫師指著CT片上的陰影,語氣像在解說茶葉的沉浮。我望著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銀杏書簽,突然明白所有的診斷都不過是人類在翻譯樹木的語言——腫瘤是錯生的年輪,鈣化是凝結的晨露,而那些擴散的絮狀物,或許是命運在模仿蒲公英的飛行。

母親開始忘記擰緊藥瓶。她總把阿司匹林撒在窗臺,引得麻雀誤食后醉醺醺地蹦跳。我偷偷減少止痛藥劑量,省下的膠囊藏在《莊子》扉頁里,漸漸攢成個小金字塔。有次她發現這個秘密,我們隔著淚眼相望,卻誰也沒有戳穿那個顫抖的黃昏。

最長的那個夏至,蟬在紗窗上產下珍珠似的卵。母親給我擦身時,毛巾忽然懸在半空——她頸側不知何時浮出塊褐斑,形狀恰似去年落在輪椅扶手上的銀杏葉。我們默契地保持著沉默,仿佛這樣就能把時間釘死在某個晨露未晞的瞬間。

樹北側的氣根開始蛀空石階。物業派人來修葺時,我請求他們留下裂縫里的那株蒲公英。穿工裝的小伙子撓著頭嘟囔:“這野草早晚得枯。”可他不知道,每個深夜,當月光把輪椅鍍成銀錠,那些絨毛都在悄悄計算著我與大地之間的距離。

冬至的餃子在保溫盒里涼透那晚,母親終于迷路在住院部的消防通道。保安找到她時,她正對著應急燈呢喃:“這銀杏果怎么綠得發亮?”我把她的皴裂的手掌貼在自己凹陷的臉頰上,恍惚回到了子宮里的黑暗——那時我們共享著同一根臍帶,如今卻連疼痛都成了加密的摩斯電碼。

驚蟄那日,樹東側突然冒出眼清泉。地質隊說是地下管道破裂,我卻寧愿相信這是老銀杏在模仿人類的眼淚。看熱鬧的人群中,有個戴紅領巾的男孩往水里放了只紙船,船頭用鋼筆畫著歪扭的銀杏葉。那抹稚嫩的黃在漩渦里打轉時,我分明聽見十七歲的自己在胡同里奔跑——布鞋底拍打青磚的節奏,竟與此刻心電監護儀的蜂鳴漸漸重合。

清明細雨把墓碑都泡發了。母親堅持要去郊外祭掃,輪椅卻在山道上卡進碎石縫。當我們合力拔出鋼軸時,金屬表面新鮮的刮痕讓我想起父親自行車梁上的凹痕——那個他載著我沖下陡坡的秋日,車鈴鐺里濺出的笑聲,此刻正順著雨水滲進花崗巖的毛細血管。

小趙辭職那天下著太陽雨。他留下的搪瓷缸里積了層茶垢,燈光下泛著銀杏葉腐爛時的褐金色。新來的護工姓陳,總愛把輪椅剎在斜坡上。有次我數著云影掠過樹冠的次數,數到第九十九朵時,突然領悟輪椅的軌跡本就是種另類書法——那些交錯重疊的鋼印,都是命運在人間打的草稿。

大暑前后的蟬鳴帶著金屬疲勞的嘶啞。我的左腿開始出現幻覺,總感覺有螞蟻順著萎縮的肌肉筑巢。母親把綠豆湯吹涼時,眼鏡鏈纏住了我氧氣管的旋鈕。我們笑出眼淚的模樣倒映在湯匙上,彎曲成畢加索的畫作。窗外的知了突然集體噤聲,那一刻的寂靜里,我聽見三十年前的自己在籃球場上運球——皮球撞擊水泥地的悶響,原是生命最初的心跳節拍。白露降在呼吸機的波紋管上,凝成串串冷銀珠。母親開始用我的舊毛衣給樹北側的鳥巢加襯,她總說夜風會啄傷雛鳥的喉嚨。某日巢中突然多了枚淡藍的蛋殼,裂痕蜿蜒如我腰椎的CT影像。我們守著那空殼直到月出東山,看月光將裂紋鍍成磷火色的星河。

物理治療室的懸吊帶突然斷裂那刻,窗外正飄著今冬初雪。我在失重中望見老銀杏的枯枝掛滿冰凌,每根晶柱里都凍著個變形的世界。康復師驚慌的呼喊變得遙遠,恍惚間又回到二十歲那年的跳水臺——碧波在下方裂開蒼白的唇,而重力始終是種溫柔的謀殺。

臘月廿三祭灶那日,清潔工掃走了所有落葉。母親偷偷撿回片殘缺的葉,夾進她抄經的宣紙冊。半夜我疼醒時,見她正就著應急燈描摹葉脈,老花鏡片上流轉著青銅器紋飾般的暗光。那些溝壑縱橫的線條,漸漸與病歷上的心電圖重疊成梵高的星空。

除夕夜的急診室依然喧嚷。窗外有人違規燃放煙花,鎂粉的碎屑落在樹梢積雪上,像諸神撒向人間的抗生素。母親把餃子捏成銀杏葉的形狀,煮破的那些沉在鍋底,成了浮世繪里褪色的金魚。我們聽著此起彼伏的救護車笛聲碰杯,枸杞茶在紙杯里漾出年輪狀的漣漪。

驚蟄前的回南天,霉菌在墻角開出灰白的花。我的褥瘡又添了新洞,護士換藥時說像敦煌壁畫剝落的飛天。母親每晚用艾草熏房間,煙霧繚繞中,老銀杏在窗玻璃上的倒影開始扭曲變形,漸漸與十八歲那年X光片上的脊椎重合。我突然讀懂那些交錯的陰影——原來疼痛也會分蘗抽枝。

春分當日的狂風折斷了東南枝。斷口處滲出的樹脂在雨中發酵,引來成團的蚜蟲吮吸。園丁要涂抹瀝青封住傷口,我卻求他留下這琥珀色的淚。三周后,斷肢處竟萌出簇簇新綠,嫩芽排列的序列與我脊椎鋼釘的位置驚人相似。母親說這是老樹在學人類接骨,我卻覺得是鋼釘在偷偷生根。

清明雨把止疼藥沖成淡藍的溪。我執意要去樹下接雨水,輪椅卻在苔蘚上打滑。傾倒瞬間,十七年來所有的病歷紙飛機般從記憶深處涌出。母親撲過來當人肉緩沖墊時,她腕骨撞擊地面的脆響,竟與二十年前籃球砸中籃板的聲音無縫銜接。

谷雨那日的透析格外漫長。血泵的嗡鳴中,我數著循環管里奔涌的暗紅,突然發現這與樹汁上升的節奏有著詭異的同步。護士驚呼回血異常時,我正盯著窗外搖曳的新枝——那些顫抖的嫩尖多像扎進血管的留置針,而整棵老樹分明是倒插進云天的輸液架。

立夏時分,蟬在鋼釘上產卵。母親為驅蟲噴了過量殺蟲劑,害得我哮喘發作。急救時透過面罩望出去,老銀杏正在消毒水的氣味里搖晃,每片葉子都呈現出X光片的灰藍色。恍惚間,那些葉脈化作縱橫的街巷,我望見年輕的母親抱著襁褓在樹影里奔跑,布鞋帶松開也渾然不覺。

夏至那天,樹冠突然燃起綠焰——是十萬片新葉在正午陽光下暴曬。我的腿開始潰爛,腐爛的氣息引來成團的果蠅。母親戴著老花鏡幫我清創,鑷子夾起壞死的組織時說像在撿銀杏果。我們笑著笑著突然沉默,因為同時想起三十年前她教我剝白果的情景:那時果肉瑩潤如嬰孩的牙齒。

臺風過境那夜,整棟樓都在顫抖。老銀杏在狂舞中甩出百年陳年舊疾,我的鎮痛泵恰在此時耗盡。當最粗的枝干轟然砸向重癥監護室的防彈玻璃時,母親正用身體為我隔絕報警器的紅光。在瀕臨昏迷的臨界點,我竟看清風雨中翻飛的不僅是樹葉——還有1998年的病歷紙,2005年的CT片,以及所有被疼痛揉皺的晨昏。

寒露清晨,輪椅把手結滿霜花。母親推我去看斷枝處的新苗,她的羽絨服摩擦出沙沙的靜電。那簇倔強的綠芽上凝著冰晶,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譜。我突然意識到,這株由鋼釘與樹脂共同哺育的生命,恰是我們所有人的隱喻——帶著金屬的冷硬與樹液的溫潤,在裂縫中長成不可思議的春天。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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