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花月樓的頂上,又開了一個小宴,鄭家的人再度來到此間。
但這一次來的,卻不是鄭昌平,而是鄭昌元——鄭氏的老八。
“卻不知,世兄急急相召,所為何事?”
鄭昌元低頭道。
他穿著五色花衣,在那江南糧商面前,顯得恭敬的同時,其姿態,竟是比前兩日的鄭昌平,還要來得自如一些,甚至有些肆意。
姿態恭敬,舉止自如乃至于肆意——這是絕對不應該同時出現在一起的描述。
可偏偏,這不應該出現在一起的描述,卻在鄭昌元的身上完美的融合起來,無比的協調。
那有些肆意的舉動,只給人一種和諧的美感,而絲毫不給人冒犯的感覺。
“這鄭水縣中諸人,還是和昌元兄在一起,最為自在。”那朱家的公子舉著杯子,微微一個示意,鄭昌元便心領神會,徑直上前在桌上取了酒杯,自斟自酌。
“世兄繆贊了,我這浪蕩子,如何比得過家里那些兄長?”
鄭氏老八,乃是鄭水縣中有名的浪子——十歲起,就宿于煙花柳巷,醉于酒色之間。
而其性子在縣里面,也是出了名的灑脫無礙,可以說是和任何人都能玩到一起去——其甚至有過在半醉時,和乞丐們一起乞討過,最后比誰討得的賞錢多,輸了過后,將身上的東西,都換成酒食,請縣里面的乞丐們飽餐一頓的記錄。
也有的時候,其半醉時,有需要救急找他借錢等等,亦是無有不應。
但其浪,卻絲毫不蕩,雖然好美酒,好美人,隨性而動,但直到現在,其都還不曾破身,更不曾去打擾過什么良善人家。
縱觀整個鄭水縣,論灑脫,論不羈,便沒有任何人,能與這位八公子相媲美。
“你那兄長固然是出色,但獨獨一點,心思太重,算計太深。”朱氏的公子起身,同樣以一種不怎么注重儀態的方式,靠在窗邊。
“與這樣的人打交道,非得提起十二分的心思不可。”
“你不一樣。”
“你對我我所求,我對你,亦無所求,彼此之間,少有什么忌諱。”
“卻最是合那君子之交。”
“哈哈哈哈哈。”鄭昌元卻是大笑起來,身上的五色衣衫抖動著,便入五色鳥身上的華彩一般,“你我算什么君子?”
鄭昌元干脆是扔了酒杯,提起酒壺對嘴。
“朱世兄今日邀我,難道就是為了從我的口中,聽一聽吹捧么?”
“非也。”那朱家公子輕輕的泯了一口杯中酒,從衣袖當中,取出兩根鐵筒。
“今日我請你來,是請你看一場好戲。”
說著,其便將手中的鐵筒拉長,卻赫然是兩支千里鏡。
“李家武館和米氏的婚約,昌元兄當是知曉。”
朱家公子放下杯子,將一支千里鏡遞給鄭昌元,自己則是舉起另外一支千里鏡。
“今日,李家武館的人,就要上門退親了。”
“李家武館,臉面都不要了嗎?”正昌元好奇的道。“這婚一退,他們怕不是要被人戳脊梁骨。”
“臉面有什么用,填得飽肚子嗎?”朱家公子笑著道,“在鄭水縣的諸多武館當中,李家武館的實力,算是強大,行事也還算正派。”
“可越是正派,就越是好對付。”
“如其他的武館,若是被我斷了糧,說不得就要從那些學徒,從那些鄉人的身上加倍找補回來。”
“偏偏這李家武館硬挺著,既不從那些學徒的身上找補,也不從那些鄉人的身上強奪。”
“這種不強,也不壞的人,最好拿捏。”
“所以,這糧食一斷,他們就只能屈服。”
“屈服一次,就會屈服第二次。”
“今日,我掐住糧食,他們能屈服退婚,明日,我再掐一掐糧食,他們便能做其他的事。”
“昌元兄,你猜,我需要幾日,能打斷了這武館的脊梁,讓他們如其他的武館一般,放棄了他們那所謂的底線?”
“世兄怎么突然想到對李家武館動手?”鄭昌元同樣拉開了千里鏡,對準李家武館的方向。
“因為這武館礙眼睛。”
“練武的人,本就高出那些賤民一頭,偏生這李家武館,覺得自己正派,喜歡把自己當成賤民。”
“既然如此,那我就真的把他們當作賤民,看看他們什么時候能意識到,自己不是那些賤民,自己能對那些賤民,予取予求。”
“我倒要看看,他們的正派,能堅持多久。”朱家公子笑著說道。
李家武館的人以為,是因為他們和米氏的姻親,才被朱家公子針對——他們又哪里想到,朱家公子針對他們,和米氏并沒有關系。
其就算單純的,見不得那所謂的‘正派’罷了。
在他看來,這天地之間,等級分明——他們這些世家高于一些,然后術士,武夫,一級一級的壓下去。
李家武館,作為一個武夫門庭,天然就該壓在那些泥腿子頭上,在那些泥腿子頭上作威作福。
如此,才算是吻合這天地之間的秩序——試想,那些武夫都認為自己作為武夫,不曾超出那些泥腿子一頭,那他們豈不是也認為世家,也不曾超出那些武夫一頭?
這樣的‘正派’,縱然是彼此沒有恩怨,可既然出現在眼皮子底下了,那就是一定要將其給消磨掉的。
“昌元兄不覺得這很有趣嗎?”
“看著那些武夫的脊梁,一點一點的被消磨,一點一點的斷掉,最終徹底的跪下來,被塑造成我所想要見到的模樣。”
“看著這所謂的好人,一點一點的淪落。”
“這樣的事,最是有趣了。”
“昌元兄,你猜鄭水縣里面的人,包括你們鄭氏,他們當中,有多少人在揣度我此時的想法?”
“多少人回去李家武館踢一腳,以此討取我的歡心?”
“朱世兄,李家武館當中,終究是有好幾個武夫。”
“你就不怕逼急了他們,他們打上門來?”
“怕啊,怎么不怕。”朱家公子理所當然的樣子,我的一根頭發,都比他們的命值錢,他們來拼命,我自然是怕的。”
“所以我才呆在這花月樓上不出去嘛。”
“此為君子不立危墻是也!”
“在鄭水縣的人,都被馴服之前,我是不會離開這花月樓的。”
這一看,便是一炷香過去。
一炷香過后,那李家武館當中,依舊是安安穩穩的,沒有鬧出任何的動靜。
看著這平靜,那朱家公子便也是收起千里鏡,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只覺得自己的顏面,一下子就被人掃掉了一般。
“福伯,去一趟李家武館。”
言罷,朱氏公子又轉身看著鄭昌元。
“昌元兄你看,馴人,比馴犬可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