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驚鴻拽著葉惜的袖口，像只受驚的兔子般在九曲回廊里狂奔。繡著金線的云紋靴底踏碎滿地夕陽，他們跌跌撞撞穿過垂花門時，身后的銅環叩門聲驚起檐下白鴿。直到轉過三條巷子，望見街角的石獅子被青苔啃噬得面目模糊，葉驚鴻才扶著斑駁的磚墻彎下腰，喉間溢出的喘息混著桂花甜香在晚風里飄散。

“老頭子沒追來...“他抬手抹了把額角的汗，玄色衣袍下的胸口劇烈起伏，“這老狐貍今天差點把我關祠堂，要不是母親塞給我這個...“話音未落，他已變魔術般摸出疊銀票，玉白指尖靈巧地捻開，銀票邊緣的暗紋在暮色中泛著銀光。兩萬兩的墨跡在薄宣上暈染，映得少年眉眼都亮起來，“看到沒？還是我娘最疼我！“

冷不防一陣風卷過，葉惜纖瘦的身影如鬼魅般欺近，蒼白指尖精準扣住銀票邊緣。還未等葉驚鴻反應，那疊銀票已消失在月白色衣袍里。“少爺！“葉惜后退半步，將銀票按在腰間暗袋，發間玉簪隨著動作輕晃，“您可知兩萬兩夠尋常人家過十輩子？前日您在醉仙樓隨手打賞舞姬的碎銀，都夠城西粥棚施粥三月?！?

葉驚鴻眼睛瞪得溜圓，緋紅順著耳尖爬上脖頸：“你...你這小廝又管起我來了？信不信我...“話到嘴邊卻泄了氣——三日前他在賭坊輸光月錢，是葉惜變賣貼身玉佩才贖回他的貼身折扇；上月非要買西域進貢的夜光琉璃盞，也是葉惜在書房熬了三夜替他謄抄經書，才換來父親網開一面。

“好好好！“少年氣呼呼地踢飛腳邊石子，玄色衣擺掃過墻角的野菊花，“算我怕了你這管家婆！不過去哪得聽我的！“他忽然轉身，腰間玉佩撞出清響，“我早聽說望舒山有處秘境，能看見千年不化的冰雪。明日就雇輛馬車，咱們...“

葉惜望著少年神采飛揚的側臉，懸著的心總算落回原處。想起夫人的囑托，袖中藏著的安神香囊隨著呼吸散出淡淡藥香。暮色漸濃，他快步跟上前方蹦跳的身影，月光為兩道交疊的影子鍍上溫柔的金邊。

翌日清晨，一輛棗木色的陳舊馬車碾過云山鎮青石板路的轍痕，在晨霧中緩緩駛出城門。車廂漆面斑駁剝落，黃銅門環早被磨得失去光澤，兩側車簾因經年日曬褪成灰白，隨著車輪顛簸在山風里輕輕搖晃。

望舒山作為大靈王朝疆域內最宏偉的山岳，其巍峨之勢無人不曉。傳說此山終年云霧繚繞，九重峰巔之上隱居著神通廣大的仙人，可千百年來，無數求道者踏入這連綿數百里的蒼茫林海，卻始終無人能尋得仙蹤。唯有山腳下流傳的古老歌謠，還在訴說著那些虛無縹緲的傳說。

車廂內，葉驚鴻半倚在硬邦邦的榆木靠墊上，靛青錦袍下擺被硌得皺成一團。他煩躁地扯了扯領口，玉冠上的翡翠流蘇隨著動作輕輕搖晃：“這馬車晃得人骨頭都要散架了，葉惜，你就不能尋輛舒適些的？“說話間，他踢到腳邊歪斜的藤編箱籠，箱角綁著的粗麻繩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滲水——那是今早匆忙趕路時，在渡口濺上的泥水。

對面的葉惜正低頭修補著裂開的鞋幫子，聞言手上的銀針頓了頓。少年素色短打衣襟雖然并不華貴但看上去頗為整潔，腰間纏著的荷花錢袋鼓鼓地垂著，里面裝著此行的銀票?！吧贍斍冶犙矍魄?，“他咬斷麻線，抬頭時眼底浮著血絲，“咱們盤纏有限，離望舒山還有千余里。這一路住店打尖、換馬添料，哪樣不要銀錢？若現在大手大腳，待盤纏耗盡，難道真要赤足走到山腳不成？“

葉驚鴻盯著眼前的少年，想起他初到自己身邊做書童的模樣。那時他還是粉粉嫩嫩的小團子，而現在他已然是個少年郎，這么多年他都沒離開過自己，事事都在為自己著想，突然間他喉頭發緊。可話到嘴邊又變了味道：“行行行，葉大管家說的是?！八麆e過頭去，故意將錦袍甩得嘩嘩作響，“誰讓某位鐵公雞攥著鑰匙，小爺我也只能跟著受這顛簸之苦咯！“

車外忽然傳來一聲凄厲的鴉啼，驚得馬車猛地一震。葉惜抓緊車轅上的銅環，望著窗外漸濃的霧氣，暗暗攥緊了腰間的錢袋。前路漫漫，不知這望舒山中究竟是何種模樣。

暮春的風裹著槐花甜香鉆進車簾，老榆木車輪碾過碎石路發出吱呀呻吟。李三抖了抖韁繩，棗紅馬鬃毛上凝結的鹽霜簌簌落下。他瞇起眼睛望著天際線處若隱若現的黛色山巒，聽見車廂里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那位總愛倚著車壁假寐的公子又換了姿勢。

“這破馬車當真要散架了?！叭~驚鴻的聲音裹著困意從簾幕里飄出來，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青玉扳指，“昨夜過青石板橋，我懷里的茶盞都震出了裂紋?！?

李三喉頭滾動著咽下笑，粗糲的手掌拍了拍車轅：“客官體諒些，這老伙計跟著我走了八年茶馬道，如今是該歇在馬廄曬太陽的年紀了?！八室鈸P起聲調，驚得樹梢兩只灰喜鵲撲棱棱飛遠，“不過要說穩當，方圓百里可沒比它更靠得住的——上個月王記商號的鏢隊，還特地雇我運過兩箱瓷器呢。“

葉惜頭也不抬頭繼續做著手里的事情，晨光透過車簾縫隙斜斜切進來，在他干凈的短打上留下斑駁的光點。兩個月來，這樣的對話幾乎每日都要上演。起初葉驚鴻還會挑剔車墊太硬、速度太慢，到后來也只是倚著軟墊望著車頂發呆，任由顛簸將思緒搖碎在吱呀聲里。

車輪碾過溪澗上的獨木橋時，水面倒映出破碎的云影。李三想起這趟旅程開始時，兩個年輕人在驛站前討價還價的模樣。葉驚鴻嫌他的車破舊，葉惜卻指著車轅上褪色的銅鈴說：“這鈴鐺聲音倒清亮?！白罱K他們以三貫銅錢敲定行程，李三摸著腰間的錢袋，望著這對衣著考究卻執意選擇破馬車的主仆，總覺得他們眼底藏著比遠山更深的秘密。

蟬鳴漸起時，望舒山的輪廓終于清晰起來。蒼翠的峰巒間飄著幾縷云霧，恍若仙子遺落的紗帶。李三勒住韁繩，從腰間解下水囊灌了一大口，清涼的山泉水順著喉嚨滑下，沖淡了旅途的疲憊。車簾被掀開，葉驚鴻探出頭來，蒼白的臉色因即將抵達目的地泛起一絲紅暈。

“過了前面的隘口，就是望舒鎮了。“李三用馬鞭指了指前方，“鎮東頭的悅來客棧最是干凈，掌柜的做的竹筒飯香得很......“他的話音未落，忽聽葉惜輕呼一聲。順著他顫抖的指尖望去，只見山道轉角處，一隊玄衣騎衛正朝著他們的方向疾馳而來，為首那人腰間的鎏金令牌在陽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看到來人李三喉頭一緊，心道“這兩位莫非是朝廷通緝的要犯，那自己會不會受到牽連。”葉驚鴻似乎看出了他窘迫，他擺了擺手“管那些官兵做甚，難道老板你犯了法？”葉惜聽見少爺如此說話，不由的翻了翻白眼。拉車的棗紅馬不安地刨著蹄子，銅鈴發出細碎的聲響，驚散了滿樹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