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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的深度

潘凱雄

初識張英具體是什么時間已記不清,但至少在20年前則是肯定的。這20年的時間中,我們見面并不多,有時一兩年都未必見得上一面,有時也只是在某個大場合上匆匆點頭而過。然而,或許是由于我們和復旦大學先后有過交集,共有一些尊敬的先生或相識的師兄弟,因此也就莫名地近乎與信任。與張英見面雖不多,但他的文字我卻讀過不少,特別是那些與文學大家的深度對話,讀后常有受益。現在這些對話即將由浙江文藝出版社以《中國作家訪談實錄》之名結集出版,張英囑我在書前寫點文字,面對這洋洋近50萬字的兩冊,確有些惶恐,但既被稱為師兄,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張英步入社會后,工作崗位好像換了不少,似乎是個不怎么安分的主兒,但有兩點好像又比較專一。一是無論他端飯碗的“廟”如何挪動,但大抵不離新聞出版這個大圈;二是無論在哪家廟里化緣,盯著文學名家做深度訪談這個活兒一直都沒放下,特別是他在《南方周末》工作的那幾年,更是將此做得風生水起。從收入《中國作家訪談實錄》的20篇訪談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張英這些年閱讀與思考的軌跡。

一般來說,訪談多是記者干的活兒。真要做“深度訪談”而且還是高質量的“深度訪談”,可就不像簡單的記者工作那么容易了。不僅不容易,而且還是一件頗為費心費力的事兒。所謂“深度”,絕對不是簡單地等同于“長度”,我過往在談及這一問題時曾用過的一個說法叫“深度”來自“厚度”。什么是“厚度”?就是指采訪者對被采訪者及其所在領域的專業知識和相關情況所掌握、所熟悉和所理解的程度,對知識與情況越熟悉、理解越透徹,“深度”隨之增長,反之亦然。新聞傳媒業的所謂“深度訪談”實際上是件苦活、累活、專業活、技術活,當然也是見出采訪者自身功力如何的功夫活。具體到張英這《中國作家訪談實錄》所涉及的深度訪談,當然也不例外。

首先,這絕對是一項苦活、累活。《中國作家訪談實錄》中接受張英訪談的20位文學名家,皆屬生產力旺盛者,哪個的產量都不低,少的也是百萬字的量級,多的則肯定超過了千萬字,這20位名家的總產量累積起來,超過5000萬字應該沒問題。雖說這些不是全部都需要采訪者去閱讀,但他們的代表作及重要作品,作為“深度訪談”前的必做功課絕對是免不了的;還有對這些名家的一些代表性評說,特別是有爭議或不同意見的相關內容,恐怕也是訪談者需要了解與知曉的;再就是這些個名家的生平或重要經歷,自然也應該是進入訪談前的必修課。如果將這幾項“必修課”的內容累積起來,又會是多么龐大的一個文字體量?這些個內容,且不說一一精讀細讀,即便是瀏覽式地快速過一遍就絕對是一樁苦活與累活,而這些個功課做得如何將直接影響到訪談的廣度與深度,比如對受訪者提出哪些問題、從什么角度提問題等,這些在相對專業一點的讀者那兒都是繞不開的,是很難糊弄得過去的。我雖算不上專業的讀者,但至少也熬到了資深職業人的份兒,所以看張英在《中國作家訪談實錄》中與受訪者的一問一答,或穿插于其間所展開的對話,再判斷他開始訪談前做了哪些功課,做得如何,基本心中還是大致有數的,一言以蔽之:不容易。

其次,這何嘗只是一項苦活、累活,同時還是一項專業活。所謂“專業活”,意味著訪談者必須要懂訪談對象所從事的那個專業,否則這“對話”就如同雞和鴨講,根本不在一個調上,“話”也無從對起。《中國作家訪談實錄》中的20位訪談對象,個個都是文學名家,而且這“名”還絕對不是虛名、浪名,在他們中間,年長者生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年輕的也是六十年代生人了,從事文學創作的成就期則大抵都是我們習稱的那個“新時期”。別看這個“新時期”不過寥寥二三十年(學界對此認識不盡相同),但這絕對是天翻地覆、令人眼花繚亂的二三十年,各種文學現象、文學思潮接踵而至,世界百年的文學風貌在我們的這個時段被濃縮成一種特別的文學景觀,而被張英訪談的20位文學大家不僅各有各的個性,而且其中相當一部分自身就如同一個多變的魔方,在不同的日子呈現出不同的畫風。所有這一切都需要訪談者去了解、去理解,缺少了這二“解”,所謂訪談設置的話題就一定是皮相的、膚淺的,訪談的走向也難免處于一種靜止的或停滯的狀態,這樣一來,所謂“深度”二字就僅僅剩下一副皮囊。

從上述苦活累活和專業活這兩個角度看,張英為了這《中國作家訪談實錄》的確是下了不少的功夫,包括大量地閱讀受訪對象不同時期的代表作品或某個時段的重點作品以及社會上對這些作品的反應與評價,包括梳理自己對受訪對象創作的理解和他們創作中所涉及的相關專業問題以及由此輻射開去的文化思潮及社會思潮等,而且還能抓住不同訪談對象在文壇的特色與個性、堅持與變化以及社會對他們的關注重點或議論焦點設置話題,并努力在交流過程中推動對這些話題的思考走向深入。

比如與王蒙的對話。面對這位年近九旬、閱歷豐富、產量驚人、文體文風多樣的長者與智者,張英的訪談卻偏要從王蒙自1971年開始寫作、40年后又花了四個月的時間修訂完成、出版后即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這邊風景》開始切入。這部70萬字的長篇小說在王蒙眼中“雖然今天來看是一部過時的作品”,但“小說更多的是記錄了那個時期維吾爾族人的生活風貌,維吾爾族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婚喪嫁娶,什么都寫到了,人物鮮活,細節生動,而且從頭到尾都是掏心窩子的認真,真情實感,這是我今天再也無法抵達的寫作狀態了”。而且“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來看,沒有那個時候的王蒙,也不會有以后的王蒙。我不可能顛覆我自己,不可能對年輕的自己打一耳光,那個我也是王蒙的一部分”。看了王蒙的這番夫子自道,我想讀者對王蒙創作這部作品的背景和40年后還愿意花精力再行修訂出版的初衷,以及對這部作品本身的理解,想必都會更別有一番感受。順著這樣的思路,張英與王蒙接著又討論了他究竟應該當部長還是做作家、如何看待傳統文化、如何理解當下是文學創作最好的時代、作家應該如何表達對現實的態度等一系列問題,而且這種討論也不只是限于簡單的你問我答,而是有來回有交流,訪談的“深度”就在這訪談過程中問題的設置和彼此的交流里顯現出來。

類似這樣的例證在《中國作家訪談實錄》中并不稀見,比如與余華的對話。這篇訪談的切入口選擇了余華那部頗受爭議的長篇小說《兄弟》,這本身就比選余華影響力更大的那部《活著》更見出一種“深度”。關于《活著》,畢竟談得太多且基本有了共識,但《兄弟》則不然。果然,對這部作品余華自己這樣說:“開始寫《兄弟》中‘文革’部分的時候,我突然找到了進入當代生活的方式。以李光頭、宋鋼這兩個年輕人的成長(為線索),他們從‘文革’時代走進一個改革開放的時代,他們的人生會有什么樣的變化?按著這條線,改革開放以來這20年的生活順理成章就進入了我的小說。我可以寫現實了,而且是不躲閃,迎上去,這對我按理說是一個巨大的變化。所以《兄弟》這部小說為什么對我意義重大,因為我能夠對現實發言,正面去寫這個變化中的時代,把人物的命運作為主線,把時代和他們聯系起來,他們的命運都是這個時代造成的。”說實話,我對《兄弟》的看法并不像當時社會上流行的那么不屑,尤其對上部的評價還是比較高的,但像余華本人這樣的認識我還真沒想到。當然是否認同是另一回事,但至少我們由此多了一個觀察與評價《兄弟》的維度,這就是“深度訪談”帶來的效果。順著大家當時對《兄弟》的評價,余華也說到了自己對一些問題的看法,諸如創作與批評的關系,對所謂現代派、先鋒的評價,對讀者的尊重與自己寫作最終遵循什么的關系等。特別是關于《活著》,余華當然不會掩飾自己對這部作品的喜愛,但并不認同《活著》就是自己寫作的某種標桿,認為不同的作品總是會有自己的新追求。這些本都是對作家作品研究很有價值的重要材料,也是“深度訪談”的獨特價值,但遺憾的是這些有價值的作家自述又往往為人們所忽略。您瞧,今年余華的新作《文城》面世時,依然有不少人以《活著》為準繩來衡量《文城》,對一般讀者而言,這當然無所謂,但對專業讀者而言,則著實是不應該的。

在《中國作家訪談實錄》中,進入張英深度訪談視野的還有一些曾經很熱門的作家,他們的作品影響力也頗大,但當下在文壇則“出鏡率”甚低,有的甚至已有多年不見文學新作面世,比如劉恒、楊爭光、盧新華、潘軍、洪峰、王剛等。但這幾位又確各有他們自身的獨特性:有的后來轉向以影視文學創作為主,甚至自己就在直接從事著那個產業;有的之后寫與不寫都是新時期文學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一個客觀存在;有的則是自己的性格使然,不善交際不愛熱鬧……在他們心中,文學其實從來就沒有消失或者遠去。選擇他們作為訪談的對象,本身也是展示深度的一個角度,當然這同樣需要訪談者做好訪談前的預習。于是,我們就在這些訪談中看到了他們視野和心中的影視業現狀,看到了他們在進入另一產業后對文學的一些新感悟與新認識,看到了一個特立獨行者與置身于某一群體中的作家心理上的細微差異……這些其實也都是在深度訪談后可以生發的頗有意思的話題。

在對《中國作家訪談實錄》的閱讀過程中,我個人的確是始終懷著一種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我真誠地以為張英所做的這些是很有意義也很有價值的事情,他為此一定付出了許多的時間與心血,很不容易,令人欽佩;另一方面,以張英自身對文學的感悟以及他投入這方面的時間與精力,他完全有能力有條件去做另一些于他個人更“光鮮”更“實惠”一點的事,而未必只是以現在這樣一種“訪談者”的形象出現。當然,客觀地說,能夠開出這樣一門“課”且又有了相當的影響更不容易,既然如此,那我就還是希望張英能夠持續地完善與優化自己已具有某種獨占性的這門文學課吧。

是為序。

2021年8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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