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死豬不怕開水燙

錢世昌蓄著一把長須，人精瘦精瘦，尖嘴猴腮那么個樣樣。看上去不像鄉紳倒像個道士。

那時候錢世昌正在吸煙，他握一桿水煙壺，半瞇了眼，聚精會神吞云吐霧。他坐在太師椅上，半仰著。他常常保持著那種姿勢，就是走路也那樣。眼睛老往天上看，在老樟樹下，人家以為他看樟樹上什么；從屋下走過，人家以為他看檐上什么；在空地里，人家以為他看天上什么；坐堂上，人家以為他看天井里什么……

那時候他就那樣，半瞇了眼，仰著腦殼在那吸水煙。天井里透出一抹暮紅，斜插入屋角，恰就攤在那張窄臉上，看去他手里那錫煙壺像塊烙鐵。

天寶他們看見這個鄉紳時就那樣，握一把紅烙鐵，紅烙鐵還咕嚕咕嚕發出響聲。

他吸著煙，腦殼里在想事情。現在這局勢，紛亂如麻，他想著，古人說兵禍兵禍，兵來即禍呀，這一點兒也沒錯。老宅開工時請風水先生看過的呀，說可以避兵禍，看來不是那么回事，才幾十年不到，共產黨就來了。太平天國義和團什么的都沒鬧到這地方。這是什么地方呀，窮山僻壤。可偏偏共產黨來了，挑這么個地方。世道亂了，亂世乃富家之災，自古如此。雖說紅軍的地盤一直在山那邊，這里還算安寧，可錢世昌知道，有人就是瞅著亂世來的。比如山里那些匪，就是政府軍也靠不住。錢世昌是個精明的人。細軟早早就收拾了藏在穩妥的地方，谷米從田里收上來就叫長工藏到窖里。他叫人挖了幾眼窖，堆了木炭吸潮，放多少糧米都行，還可藏人。事情緊急，一家老小就往窖里避避。

其實他覺得接濟些錢糧給窮人，那不是個事，他錢世昌不是個小氣之人也不是想不開的人。真找來了，他愿意盡能力捐些。可事情常常沒那么撇脫干脆，他給了，別村的老財們會指他脊梁不說，更怕人舉報上去說他通“匪”濟“匪”，那是要殺頭的事情。

他沒想到今天會有事情。

管家急急地從宅門那走來：“老爺老爺！”

錢世昌說：“看你，火急火急的。”

“有人找……”

管家把“人”那音發得很重，誰都能聽出特別來。可老爺錢世昌像是沒聽出來。

“知道。”他淡淡地說道。

“老爺，是……”

“總不是兇神惡煞吧？總不是無常閻王爺？看你慌神成那樣。”他說。

“你把少爺看好，別讓他亂走。”他對管家說。

院里，他看見幾個人從那邊走來。他掐熄了手里的火媒子，從容地站了起來。

錢世昌吐出最后一口煙，說：“請！”

他想，慌個什么？沒什么可慌的。

他朝那幾個男人迎了過去。

“啊哈，我說檐上一只喜鵲叫得歡呢，原來是有貴客來呀。”他說。

“上茶上茶。”他對仆人說。

隊長劉年聰帶著一干人進門時，就看見錢世昌那么個奇怪姿勢。他們想，這家伙往天井看什么？他們也往那地方看。沒什么，一只蜻蜓棲在那。檐下一大片的青苔。雨剛停，有那么幾滴水珠欲墜不墜懸在瓦檐上。雨天就那樣，就那么些東西，那家伙看個什么？

“錢世昌是你？”劉年聰說。

“是我！”錢世昌弓著腰，臉上堆笑，“哦哦，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劉年聰想，我沒時間跟你客套，我得開門見山。

“我們是紅軍，想到錢家借些糧食。”劉年聰說。

“哦！糧食？”錢世昌說著。

“哦哦，糧食，啊呵呵呵……”他笑著。

張有果火了，拍拍腰間：“哎，你個老家伙還笑，你竟然還笑？”

錢世昌想，我不笑難道我哭？

“是呀是呀，糧米是好東西呀，現在大家都需要。”錢世昌說。

“兵荒馬亂，連年的旱哪澇的，老天沒給人好收成……”他說。

張有果說：“哎哎！你別扯遠。”

錢世昌不看張有果，他說他的，他跟他們扯。

他們不敢守到天亮的，這不是他們的地盤。錢世昌想。

“誰都缺糧呀，都缺，糧米成了金砣砣，是稀罕東西了。”他說。

張有果忍不住了：“你給是不給？”

“哈哈，我倒是想給，長官，我很愿意幫忙，可家中正缺糧米。”錢世昌說。

“還有一缸米是準備了老少秋天里的吃食，你們要你們拿去吧。”他說。

“橫豎你們要借，我借就是，拿去拿去。”他說。

張有果說：“你打發叫花子？！”

錢世昌說：“噢，怎敢呀！你看你說的？”

“橫豎你們不信，你們自己看去，有，你們就都拿了走。”他笑著，搖著頭那么說。

隊長劉年聰說：“掉毛的鳳凰比雞大，空了別家的也空不了你錢家的呀。”

錢世昌說：“眼見為實，不信你們去倉里看去！”

“哦哦！你們喝茶呀。”他說。

“對了，還有煙，你們抽幾口。”他說。

張有果接過錢世昌手里的煙袋，撮了些煙絲往煙筒嘴里塞，點了。錢世昌叫管家用荷葉包了大包的煙絲來。

“你們都拿了去拿了去。”他說，“糧米沒了，但煙絲有，你們拿了去。”

張有果就把那包東西接了。他想，不拿白不拿。

劉年聰想，看那家伙的神態是早有準備呀，錢世昌是個老奸巨猾的家伙，也許早嗅出什么味道早早就把米谷給藏好了，錢家有暗窖，石馬鎮上他有好幾處房子，這家伙隨便放放就能把糧食藏個嚴實。

“呵呵。”隊長劉年聰笑了笑。

“呵呵。”錢世昌也笑了笑。

“呵呵。”他們那么笑著。

隊長劉年聰說：“我們沒時間跟你磨牙，你把糧米藏了，我們上哪找去？”

錢世昌只笑，一邊不住地搖頭，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隊長沒轍了，說：“抽筒煙你再想想。”

錢世昌抽了三筒煙，還是那么搖頭，笑著，和藹可親的樣子。他跟天寶他們耗呢，他知道天寶他們耗不起，天一亮就完了。

張有果說：“我去看看。”

隊長劉年聰想，看看也好，張有果在這還不定弄出什么事來，他才來紅軍，政策還把握不好。讓他帶伢們搜搜去，我在這跟姓錢的再做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