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秋官的情緒突然失控,不停吵嚷著要為亭西鎮的鄉鄰報仇,趙宣與謝莊主兩人苦口相勸,費心安撫,見效甚微。
付墨生朝那秦舞陽看了一眼,后者甩出一張符箓,靜心安神符,貼在謝秋官額頭,才得以令其平復。
在‘心上人’與‘老父’的攙扶下,沉靜睡去的謝秋官重新躺回了床榻。
秦舞陽這才揭去那張符箓。想了想,沒有收走,而是又祭出數張同樣的符箓,將其貼在了房內各處角落,均勻分布,確保整個廂房都充溢著符箓的神效,以防止類似事情再次發生。
謝莊主深深看了眼自家孩兒,對著少年趙宣輕聲囑咐了幾句,務必要好好守著、寸步不離之類的話語,而后起身相送付墨生、秦舞陽兩位仙士。
掩上房門。
三人沉默穿過長廊,誰知走著走著,謝空山突然又跪了下來,付墨生和秦舞陽都有些措手不及。
不過他們二人這次卻沒有伸手攙扶。
因為他們都能體諒謝空山此刻的心情。
面對一位父親的誠摯懇求,即便他們隱約已經料到這件事背后的牽扯,非是區區靈臺或者龍門境修為便能處置,卻還是不忍心拒絕。
天下父母心。
故而即便付墨生不喜招惹是非,卻還是做不到無動于衷,袖手旁觀。那樣也未免太過鐵石心腸了。
無論這中年漢子要說些什么,付墨生都早已打定主意,要為謝家小姐以及無辜枉死的亭西鎮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相信師兄和學宮都會認可并支持自己的選擇。
似這種不平之事,錯過就罷了,但教遇見,求無愧于心。
付墨生稍稍偏移了半邊身子,不至于完全躲開這一跪,也沒有自詡修行中人就認為高人一等,從而坦蕩從容受。
說起來,他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子,何德何能,受長者跪拜?
只見謝空山俯首叩了一禮,深沉說道,“謝某人這一輩子,自認從沒做過一件違背天地良心的事情。謝家莊這些年來,陸陸續續接濟的末路之人,更是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謝某人不敢自稱善人。但就是想不通,為何蒼天無眼,會如此不公,竟讓我兒遭遇這等離奇的事情。
她罪大惡極么?她不過是鬧了一次別扭,怎的就只剩一副軀殼了?”
謝空山聲音哽咽。
他雖是凡夫俗子,不懂得修行之事。但也能從你一言他一語的對話之中,拼湊出那個始終不愿意接受的真相:如今寄存在女兒體內的那具靈魂,十有八九就是亭西鎮趙記茶鋪的茶女木遙。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而凡夫俗子的他卻什么也做不了。
“謝某人不敢怨天尤人??晌业降讘撛趺醋觯拍茏尅锕佟踩粺o恙的回到我這個父親身邊,回到她的家里。還請二位仙士,指點迷津?!?
謝空山將頭埋在了雪中。
那姿態虔誠無比。
付墨生微微動容。
但他還是沒有主動攙扶這位傷心的父親,他覺得有些話,如果今日不說,謝莊主以后的遺憾會更多。
“有個問題,不知謝莊主想過沒有?!备赌f道。
謝空山抬起了頭。
付墨生瞥了眼那間燈火通明的廂房,問了一句錐心之言,“如果,我說如果,令嬡的魂魄無法歸來。而木遙姑娘又只能借宿令嬡的身體才能存活,謝莊主會接受這樣一個全新的女兒嗎?還是說,無論如何也不允許鳩占鵲巢,木遙姑娘的魂魄和意識必須要離開謝姑娘的身體?”
“這,這……”謝空山一時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回答。
要讓一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父親親眼看著自家女兒的身體被陌生的靈魂棲息而不得安息安寧嗎?
這簡直太殘忍了。
可如果不能接受,他又能如何?徹底抹殺木遙的存在?就算僥幸成功,秋官日后是不是就剩下了一副冰冷的軀殼?
那樣與亡人何異?
見謝空山心中掙扎,久久不予回話,付墨生繼續說道,“希望謝莊主能夠做出不令自己后悔的抉擇?!?
付墨生這才彎腰攙扶謝家莊主。
然后輕輕拍了拍后者肩膀,獨自回房去了。
秦舞陽遙遙看著付墨生的背影愈來愈遠,不由對這位來自學宮的魔修弟子稍稍改觀。心想,這家伙大道修行雖走了岔路,但終究還是說了句人話。
歸根結底,山上事自有山上人解決。這件事情背后的牽扯與真相,由不得謝莊主追究太多,他也根本摻和不了。
但留給他的問題,也是唯一的難處,是他究竟能否接受謝小姐最壞的結局?
如果找不回謝秋官的魂魄,他當如何?
“謝莊主珍重?!?
秦舞陽打了個稽首禮。
暗自抽泣抹淚的謝空山抱了抱拳。
這個中年漢子身心俱疲,此刻猶如幽靈一般在燈火通明的莊子里晃蕩著。
路過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亭一閣,都是那么的熟悉。謝秋官兒時無憂無慮的身影,那一幕幕成長的片段,不停浮現在眼前。
爬墻頭,掀瓦片,種花草,折枝杈,藏山石……
“爹爹,爹爹……”
“爹爹我在這兒呢?!?
“你瞧我種的花兒……”
“爹爹你快看,天上的星星在朝我眨眼?!?
“快來抓我呀。”
不知是否是女兒的‘泉下有知’,那些縈繞不去的歡聲笑語,讓中年漢子悲傷的心靈,慢慢得到些許撫慰。
不知不覺,涕淚縱橫。
夜深人靜。
謝空山漫無目的走到了莊門處,而后在門檻上坐了下來,眼眶微紅的漢子抬頭看了看大門上掛著的‘謝’字燈籠,怔怔出神。
寒風凜冽,似又要催來一場冬雪。
……
破曉時分。
大雪如期而至。
天地萬籟俱寂。
身穿墨底金絲符文道袍的秦無雙身形快如箭矢,沖進了謝家莊。
眾人得知消息,紛紛趕來大廳。
一夜之間白了許多頭發的謝空山激動地握著秦無雙的手,滿臉期待卻又不敢相詢。
秦舞陽輕聲喚了句,“兄長?!?
付墨生坐在梨花木制的椅子上,很是平靜。
師兄沒有歸來。
他已能猜出了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