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書，哪兒來的？”

楊大山看著桌上一摞摞書，好奇問。

“都是明遠的舊課本，給小花的?！睏钅复?。

“小花要去上夜校了?！睏钪拒娬f著，雙手遞來一只閃亮的鋼筆，“這個送你?！?

筆身上，有一枚小小的五角星。

這是退伍時部隊給的紀念。

“小花，我給你淘了盞臺燈，以后你晚上看書用！”

楊拓野歡天喜地地從院外跑來，手里捏著一只古董臺燈，燈罩上雕著一朵小巧清麗的海棠。

“你們呀，一個個都慣著小花！”

楊母嗔怪著，轉身進了廚房。

剁肉的聲音若隱若現——她在做小花最愛吃的肉丸子。

楊大山思忖片刻。

“要讀書，先正名。小花這個名字雖好，卻不適合你。你不是小花。”

楊拓野一拍桌子：“依我說，叫勝男。比爺們還厲害?！?

“俗不可耐。”楊明遠淡淡地翻著書，“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叫陳清婉好?！?

“太柔弱。不好?！睏钪拒娒碱^一蹙，“不如叫陳守穗，守護糧穗?！?

三人討論時，陳小花忽然開口。

輕柔語氣，止住了眾人聲音。

“昭棠?！?

她望著手里的臺燈，若有所思。

楊明遠眼睛一亮，“昭如日月，棠立風雪。好名字?！?

楊志軍也道：“我從前的野戰部隊，代號就是鐵棠。那是能在大雪里開花的樹?！?

“陳昭棠?！?

楊大山琢磨著這個名字，臉上漸漸浮起欣賞之色。

第二日，楊家五人簇擁著陳小花往村廣場去。

這是夜校報名的日子。

楊志軍走在最前頭。

楊明遠跟著他，臂彎里夾著嶄新的牛皮紙袋。

楊拓野扛著一只小板凳，說是給小花排隊時坐。

“喲？這是要上趕著當女狀元？”周華嫂子四娘靠在井臺邊，手里搓著衣服，眼睛卻不住地瞟著他們。

楊拓野突然一個踉蹌，手里的板凳撞翻了井邊的水桶。

四娘尖叫著跳了起來：“不長眼睛??？”

“四娘，對不住啊。”

楊拓野回頭，露出那標志性的痞氣笑容。

村廣場的老槐樹下，人們已排起了長隊。

老秀才拄著拐棍守在隊伍邊上。

清末最后一屆科舉考試時，他才五歲。但他卻總吹噓所謂考場見聞，賣弄年齡，以文化人自居。久而久之，村里也都習慣喊他“老秀才”。

看見陳小花來領報名表，他臉色一沉，左臉黑痣的長毛氣得一抖：“女子無才便是德。老祖宗的規矩都忘了？”

楊明遠走出來道：“秀才爺爺，這句話是強調女子要德才兼備，不是否認她們的才華。您呀，讀書還是要讀得仔細點?！?

話落，楊拓野又忽然展開一份紅頭文件：“縣里第32號文件，夜校優先錄取舉報貪污案的立功人員?！?

聲音不大，卻讓眾人鴉雀無聲。

他心滿意足地收了文件。

吳屠戶趁機擠過來，油膩的胖手搭上了陳小花的肩。

“認字能當飯吃？跟了我……”

“砰！”

眾人還沒看清動作，吳屠戶被楊志軍反剪雙手按在報名桌上。

手肘擦過墨盤，在報名表上拖出一道凌厲的墨痕。

“需要我帶你去學學法律知識嗎？”

“楊副書記?！?

村長老徐走來，推了推老花鏡。

楊志軍冷哼一聲，松了吳屠戶。

吳屠戶撒丫子跑走了。

老徐開口：“小花同志……”

“昭棠。”楊大山說，“她叫陳昭棠?！?

“昭棠同志，揭發周華有功，理應錄取。但是，這個夜校，是給有基礎的人上的，至少也要初中程度。就算昭棠同志錄取了，恐怕也跟不上。還是先去掃盲班吧?！?

“誰說昭棠沒基礎？”

楊明遠拆開牛皮紙袋，拿出一疊紙。

“這是她寫的字，請村長過目?！?

“字是好字。但夜校，不是培養書法家的地方?！?

“可……”

楊拓野正要爭辯，被陳小花拉住了。

“我要怎么才能證明，自己達到了夜校的入學標準？”

三個男人站在她身后，緊緊盯住村長。

老徐不自覺地抬手，拭了拭額上的汗珠。

幾個村民也在一旁聲援。

“小姑娘想學，就讓人家學吧！”

“這夜校不就是給村民們辦的嗎？”

“實在不行，你們去縣里問問領導！”

老徐思忖著道，“這樣。三天以后，村里會舉行一次入學考試。如果你能達到及格線，我們就錄取你。”

“好?！?

陳小花應得爽快。

“時間緊，任務重。我們只有三天時間。在這三天里，我們必須全神貫注！”

回到楊家，楊拓野在院中上躥下跳地嚷著，被神色冷峻的楊志軍一把拽下。

他果斷開口，擲地有聲。

“我負責政治課，大哥負責其他文化課。分工完畢，開始行動?！?

話落，眾人紛紛往屋里趕。

“那……那我呢？”楊拓野追上。

“你負責一旁涼快！”

“……”

夜深，陳小花還在楊明遠房中。

油燈將二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上。

楊明遠修長的手指正點著《算術入門》的第三題。

“這里該用約分，不是通分?！?

他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幾分，帶著疲倦的微啞。

“我看看。”陳小花低下頭來，發梢輕輕掃過了他的手腕。

楊明遠突然僵住，鉛筆在紙上劃出長長的線。

“抱、抱歉?！彼艁y地去擦，卻碰倒了筆筒。

筆“嘩啦啦”地撒了一地。

兩人同時蹲下去撿，額頭“咚”一聲撞在了一起。

楊明遠顧不上自己，連忙扶起陳小花：“疼嗎？”

陳小花緊閉著眼點頭。

他冰涼的手指撫過她通紅的額角，動作小心至極。

陳小花聞到他袖口淡淡的墨香，含著一絲辛香的草藥味。

是提神的薄荷。

她睜了眼，撥開了他的手，強打起精神：“好啦！該繼續學啦?！?

楊明遠也笑了笑，繼續執筆講題。

破曉時分，陳小花剛剛做完一套題，發現楊明遠伏在案頭睡著了。

眼鏡歪在一邊，睫毛在透進屋里的晨光中投下細碎的陰影。

陳小花正要給他披件衣裳，突然瞥到桌角的本子。

《專屬教學計劃》。

邊上是一朵海棠花。

“她打哈欠，就講趣味數學史。（備選：祖沖之圓周率的故事）”

“抽屜右側有糖丸（一天不超過三顆）?！?

陳小花忍俊不禁。

翻到最后一頁，兩行潦草凌亂的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他的字，卻不似平時清逸瀟灑。

“假裝推眼鏡。”

“掩飾心跳。”

陳小花一怔。

片刻后，她悄悄離開了楊明遠的房間。

桌面收拾得干干凈凈，只是多了一張字條。

笑臉后，跟著一行俏皮的字。

“楊老師，糖丸我吃了五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