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日的！”

王二騎著一頭青騾，歪頭瞅著遠處那破敗的宜陽千戶所營寨嘴嫌棄道：

“也不知你是咋想的，打什么勞什子千戶所？你瞅瞅，你瞅瞅這破寨子怕是李闖的兵都懶得來打第二回！”

王卷之卻當沒聽做一般勒馬立于陣前，身后是三百精銳，外加臨時編練勉強能站成隊列的一百五匪眾，刀槍雖利，陣勢卻有一種草創的雜亂。

他正琢磨著是先喊話勸降，還是讓牛三貫帶人試探性地攻一攻寨門，或者干脆讓那十幾門剛繳獲的虎蹲炮先發個聲威？

“吱呀——嘎吱——”

就在王卷之盤算之際，那扇搖搖欲墜的營門，竟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打開了？

沒有喊殺，沒有叫陣，甚至連個探頭探腦的哨兵都沒有。

緊接著，幾十號人稀稀拉拉地從門洞里走出，這些人大多穿著破爛不堪的鴛鴦戰襖，露著里面發黑的棉絮。

手里更是沒有兵器，或者說，他們的兵器大概早就換成了口糧。

幾十號人就這么踉踉蹌蹌地走到營門外的空地上，然后……齊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動作之熟練，姿態之卑微，看著讓人心疼。

“這……”

王卷之見此情形一時有些哭笑不得，側頭看向身旁的顧正炎無奈道：

“我還以為要費一番手腳，還想著那十幾門虎蹲炮能發個響……他娘的，老子陣還沒列齊整，這就……開門投降了？”

顧正炎似早已預料一般，用馬鞭指了指那幾十個瑟瑟發抖的身影：

“此處怕是千戶、百戶之流早已攜家帶口卷了細軟跑得無影無蹤。留下的皆是些無處可去的老弱病殘。流寇當了沒人要，官軍序列里更是棄子，除了等死，還能如何？開門乞降，怕是唯一的活路。”

王二聞言直撇嘴：

“這官兵當的比額們當年在陜北當流寇還沒出息，額們當年好歹被圍了還知道嚎兩嗓子沖一把呢……”

王卷之抿了抿嘴，輕輕一夾馬腹，胯下戰馬打了個響鼻，踏著碎步，不緊不慢地朝著那洞開的轅門走去。

噠……噠……噠……

行至轅門前，王卷之掃過跪伏的人群，離得近了，看得更真切了。

這些所謂的衛所兵，多半骨瘦如柴兩鬢斑白，臉上刻滿了麻木。

而那破敗的千戶所營寨，墻垣傾頹，旗桿折斷，漆皮剝落的轅門更是露出朽壞的木頭。

這哪里是拱衛一方的軍鎮？明明就是亂世里一處被遺忘的墳場。

王卷之沉默了。

如今李闖大軍在河南縱橫多年，官軍追剿疲于奔命，且屢戰屢敗士氣早已跌入谷底。

再加上層層盤剝，衛所兵制更是糜爛不堪，這所謂的宜陽千戶所，怕是早已名存實亡。

在如此混亂的世道里，守著這樣一座破營，除了開門投降，跪地求生……

他們還能做什么？

“唉……”

王卷之輕輕一嘆翻身下馬，走到一個斷臂老兵面前：

“誰是這里，嗯……還能管事的？”

那老兵頭埋得更低了：

“回、回大人，百戶大人早跑了，把總也、也帶著家小走了，就剩小老兒勉強算個管庫的……”

王卷之聞言沉默了片刻：

“所里還有匠人嗎？”

那老兵一愣，忙不迭地指向人群后方幾個漢子：

“有！大人！老吳頭！還有他兒子、孫子都是匠戶，他們吳家是世代的匠戶，專管打鐵修械的！”

王卷之抬腳徑直走到那被點名的吳家父子面前。

三人畏縮地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

“會造銃不？”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終還是那個年紀最大的老吳頭顫聲回了話：

“回、回大人，小的們只會打些鐵件修修銃機，鍛、鍛造些鳥銃的構件……”

“鉆孔拉膛呢？會不會？”

老吳頭和他兒子聞言茫然地搖了搖頭，這時，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怯生生的舉了下手：

“小、小的早年在京里兵杖局待過幾年，學、學過鉆孔拉膛，只是……只是手藝不精……”

王卷之聞言眉地一挑：

“就你了！還有吳家父子，你們都跟我走，放心，本將絕不會虧待你們。”

話音剛落，王二湊近壓低聲音：

“這些人怎么辦……”

說著，老營兵看了眼那幾十號老弱病殘：

“一個個風吹就倒，怕是跟流民搶食都搶不過，若是留著的話，就是幾十張等著吃飯的嘴啥也干不了！再說咱們的糧……”

老營兵未盡的話王卷之懂，他手下已經有了千把號人，每一粒糧食都來之不易，每一口飯都關乎生死。

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只是搖了搖頭，盡量不去看那些人……

“噔噔噔——！”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由遠及近，一名斥候沖至轅門前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單膝跪地：

“報——！大人！西北五里！發現敵蹤！”

王卷之眼神一凝：

“李闖？還是韃子？”

“是李闖！”

斥候語速飛快：

“打的旗號是‘劉’字，看架勢并非尋常游騎巡視，怕是直奔此處而來，目測約有千人，其中二三百騎，余下皆是步卒戰兵！”

“劉字旗？千人？”

王卷之眉頭緊鎖，李闖麾下姓劉的將領無非就是劉宗敏，劉芳亮，只是無論哪位怕都不是好相與的角色！

顧正炎策馬靠近低聲道：

“壯士，看來隊伍里有壞人啊。”

王卷之聞言一愣，旋即明了。

這些闖兵不會無緣無故的襲擊自己一個幾百號人的小股官軍，除非他們知道李過在自己手里！

怕是有人把消息漏出去了！

且，此人并非核心心腹，否則不會只知李過在“隊伍里”，卻不知具體被嚴密看押在何處，此人定是那潰兵中的一員！

是誰呢？

王卷之心中雖疑惑，然交戰在即，卻不是細思追究的時候！

深呼一口氣，看向那些老弱衛所兵：

“給你們兩個選擇！”

“第一，現在就跑！能跑多遠跑多遠！”

“第二，拿起刀槍，跟老子一起打闖賊，選了第二條路的，以后每一頓飯，老子管飽，干得好，老子還發餉！”

話音未落！

“呼啦——！”

地上那幾十號老弱殘兵沒有任何猶豫，連滾帶爬地朝著營寨后方亡命奔逃，連頭都不敢回一下。

王卷之看著他們的選擇并無意外，這些人要是敢戰，也不會如此茍活。

“牛三貫！”

“在！”

“帶你的人把營里那十多門虎蹲炮給老子搬上墻頭，炮口對準主街！”

“得令！”

“劉黑子！”

“在！”

“帶火銃手占據兩側屋頂以及窗口藏好，沒老子命令不許露頭，更不許開火！”

“諾！”

“其余刀牌手、長槍手，由各自隊正旗官統領，埋伏于主街兩側的巷口門洞，十人一隊組成跳蕩隊進行狙擊。”

一旁的書生聽著王卷之的部署，眼中閃過贊許，依托千戶所這破敗卻巷道縱橫的地形，放棄城墻防守，誘敵深入，利用虎蹲炮和火銃手居高臨下壓制，最后刀牌長槍手伏兵盡出，打一場巷戰，無疑是最適合眼下敵眾我寡、且己方占據地利的打法！

“只是……”

顧正炎看向王卷之：

“如何請君入甕？那劉字旗的闖將未必會輕易踏入這死地。”

王卷之聞言笑道：

“簡單。”

說著翻身上馬，單手按著腰間苗刀，目光掃過顧正炎、王二，以及那一百五十名新收的山匪身上：

“咱們這些人就是最好的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