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大漢嘴角一咧，露出幾粒參差不齊的黃牙，伸手向懷里一摸，一張疊得整齊的紙被他掏出來，抻開往前一舉。

宋安寧努力去看紙上的字，字跡很淺，她為了能看清，又能保證安全，就兩手巴著陸沉舟的胳膊，把身子往前探了探。

陸沉舟眉頭一皺，手臂不由緊繃，拳頭攥了攥，卻沒有退開。

“呵！”少女的輕笑聲傳來，“這也算欠條？沒見過誰家的欠條是用鉛筆寫的，還只有數字，沒有大寫金額，豈不是橡皮一擦，想改成多少錢就改成多少錢？日期是上個月30號，限期一月，是今天沒錯，不過，沒有簽名，只有我哥的印章，上個月30號我哥在被隔離審查，你這欠條明顯就是假的！”

黑衣大漢眉毛一立：“你想不認賬！”

宋安寧立馬往陸沉舟身后一躲。

“你拿著假欠條，找我要什么錢？再說，又不是我欠的，誰欠的找誰要去！”

大漢道：“你嫂子說了，你們宋家最后的一點錢都被你拿走了，我不找你找誰？”

宋安寧心里忽然閃過一絲疑影兒，這話聽著怎么不對？

欠條上寫著的金額是二百二十塊，而原身被大嫂從家里趕出來的時候，把從前攢的零花錢縫在了衣服里偷偷帶了出來，正好是二百二十塊。

這件事只有宋輕語知道。

正房的門這時“吱呀”一聲開了，陸爺爺精神矍鑠，一身黑色中山裝穿得筆挺。

“要債就要債，又是踹門，又是損壞東西，怎么？黑道土匪嗎？”

他做了一輩子的老中醫，鄰里多找他看過病，如果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疑難雜癥，都是不收錢的，他醫術高超，藥到病除，雖然已經年歲大了，不再接診，然而在這一帶威望極高。

圍在門前里三層外三層看熱鬧的鄰居們，見陸老爺子出來了，都忍不住對幾個催債的大漢道：“就是，你們好好說話不成嗎？損壞人家東西干什么？”

“又是打又是砸的，難不成是流氓混混，社會敗類？”

宋安寧道：“陸爺爺，報公安吧！喂，墻頭上那些小伙子們誰跑得快？替我跑一趟！這伙人進來就踹壞了我們家的門，你們都能做證！”

“對！……”

以黑衣大漢為首的幾人，神色有些慌張：“有你們什么事？去去去！別多管閑事！”

幾人交頭接耳：“她不是說宋安寧最怕丟人，把動靜鬧大，她一定痛快地給嗎？完全不對呀！”

宋安寧敏銳地捕捉到他們的神情。

“誰告訴你們來找我的？”

“當然是你家人！”

宋安寧一笑：“第一，誰簽的欠條找誰，我沒有義務幫他們還錢！第二，這是陸家，不是宋家，你們損壞了陸家的東西，于情于理都要賠償！否則——”

她美目流轉，巧笑嫣然：“我就找床單廠的領導說道說道！”

陸沉舟疑惑地看向宋安寧，她回他一笑。

幾人神色愈見慌張，他們與宋安寧從沒見過，她是怎么知道他們的身份的？

黑衣大漢忽然一笑：“你說得有理！損壞東西是我們不對，報個價吧！”

“十塊！”宋安寧攤開手。

滿臉穢物的禿頭大嗓門喊道：“兩個破木門十塊？”

宋安寧朝他腳下努努嘴：“那塊石板不是東西嗎？從哪再找一塊又薄又大，這么合適蓋醬缸的石板呢？還有那搪瓷痰盂，都摔掉漆了！”

“你——嘔——”

黑衣大漢踹了禿頭一腳，既然被識破了身份，沒什么好說的了，趕緊脫身要緊，至于他們賠了多少錢，自然找雇他們來鬧事的人去要！

幾人翻翻口袋，湊了九塊六毛七分錢。

“就這么多。”

“也行吧，”宋安寧斜了一眼，對一旁的陸騁遠道，“去接呀，難不成要我接？臟死了！”

陸騁遠鬼使神差地“哦”了一聲，挪到那大漢跟前，接過了錢，飛奔回來遞給陸母。

黑衣大漢領著那幾個人走了。

陸騁遠對宋安寧道：“你要了他們的錢，不怕他們找麻煩嗎？”

宋安寧看著那些人的背影若有所思，拽著陸沉舟胳膊的手忘了松開，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他的襯衫。

“不會的，”她道，“這些人圖財罷了，工廠的員工，怕丟了工作，自然不敢再鬧。”

“你怎么知道他們是床單廠的？”陸騁遠問道。

宋安寧是因為繼承了原身的記憶，她漫不經心地道：“床單廠從前有一批藏藍色的出口床單，印染不合格，就發給員工當作節日福利了，我嫂子作為員工分到一條。剛才那些人，有兩個都穿著那種床單做的褲子。”

她嘴里答著，心里卻在想，嫂子為什么找人來找她麻煩呢？二百二十塊，難道是宋輕語告訴了她？

她輕蹙著眉頭，初生的朝陽給她光潔的額頭鍍上一層淺金，幾縷劉海搭在額前隨著微風輕輕顫動，陸沉舟從沒有在這樣的光線下這么近距離地看她，近到能看到她臉上絲絲細細的絨毛，像鮮嫩的水蜜桃。

陸騁遠猶在撇著嘴嘟囔：“吃什么了忽然變得這么聰明！媽，你沒事吧？我們進去吧！”

他扶著嚇丟了魂的陸母走向正屋，路過陸爺爺，見陸爺爺若有所思地看著陸沉舟與宋安寧出神。

他不由回頭喊了一聲：“哥！”

陸沉舟卻似乎沒有聽見，完全沒有一點反應。

陸爺爺微微一笑：“進屋吧，喊什么？趕緊給你媽媽倒點水壓壓驚。”

“哦。”

小院恢復了安靜，陸沉舟忽然回過了神。

“咳！”他咳嗽一聲。

宋安寧驚覺不妥，尷尬的收回手，陸沉舟的襯衫袖子被她揉搓的皺巴巴，還依稀可見手心緊張出汗留下的漬子。

她若無其事地拔腿就走。

“喂！”他叫住她。

她回頭靈動地一笑，右眼飛速眨動一下，食指點在櫻唇上。

“剛剛謝謝你，不過什么都別問！無可奉告！”

陸沉舟一肚子的疑問被堵回來，憋得直喘氣。

她似乎從昨晚開始，變得不太一樣了，就比如今天這種情況，按她的性格，不是應該趕緊掏出錢來把事情平息，再摔幾個盤子碗出氣嗎？

搖搖頭拋掉那些疑問。她怎么樣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呢？

“喂！”他趕在宋安寧進屋之前叫住她，“下次別再招惹這種人到我們家，否則就搬出去！”

話一沖出口自己又有些后悔，死嘴，這么說話是不是太傷人？

轉念又一想，今天是自己在家里打得過那些人，否則不知要把家人嚇成什么樣！而探親假馬上結束，誰來保護他們呢？

宋安寧頓住，什么叫她招惹的？沒看出來是有人故意陷害她嗎？

狗男人！虧她還謝他！

宋安寧進屋拿出他那件白襯衫大力一甩，朝陽下細碎的點點金光飛揚，她朝他露出一抹粲然的笑，就像太陽一樣明媚耀眼。

他的心不知怎的，就像被針尖扎了一下，驀地失了一拍。

然而他面色依舊冷硬得能凍住一切。

她笑著把他的白襯衫捂到鼻子上，“噗——噗——”擤了兩下鼻涕，然后就把這件他最好的白襯衫像扔一塊破抹布一樣隨手一扔，扭著腰向主屋走去，再不看他一眼。

他咬牙切齒——果然，還是這樣的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