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20章 厄爾特

昆明府,康熙元年(1661年)七月。

云南的夏天雖不似北方酷熱,但日頭毒辣,照在臉上,不多時便是一陣火辣辣灼痛。

厄爾特勒住韁繩,粗糙的手掌抹了把額頭的汗水,汗混著塵土,在黝黑的皮膚上劃出幾道泥痕。

這位正藍旗章京瞇起眼,望向遠處。

昆明城輪廓在熱浪中若隱若現(xiàn),城樓上灰撲撲的旗幟,在風中有氣無力地晃動著。

他長長地,從肺腑深處舒出一口氣。

這口氣,憋了太久。

兩個多月,從北京城出發(fā),一路向南,跋涉兩千余里,終于到了。

時值七月酷暑,正是最炎熱的時候。

此次千里行軍,沿途府縣絲毫不敢怠慢,糧草、飲水、歇腳處都不曾短缺,但這路途本身的艱辛,是命令消解不了的。

馬匹喘著粗氣,打著響鼻。

士兵們甲胄下的單衣濕了又干,結(jié)出白花花的鹽霜,腳底板的水泡破了又起,最后磨出厚繭。

進入西南地界,倒比前面幾省要涼快些。

但這片土地早已殘破。

幾年前,清軍與明軍反復拉鋸于貴州。

先是孫可望大軍出滇奪黔,接著南明又起內(nèi)訌,孫可望聚起的二十萬大軍被李定國擊潰,只得孤身降清,將滇黔虛實盡數(shù)透露。

清廷旋即三路伐明,奪下貴州云南。

大軍來回征戰(zhàn),西南元氣大傷。

尤其是貴州這一段,景象尤其荒涼。

山路崎嶇盤旋,像永遠也走不到頭。

路旁少見人煙,偶有村落,也多是茅草頂?shù)耐廖荩茢〉虮帧?

人口稀少,只能勉強維持官道。

沿途補給點稀疏簡陋,有時提供的米糧粗糙,咸菜帶著霉味,遠不如河南、湖北沿途州縣能提供上好糧食、熱湯熱飯和干凈井水。

厄爾特作為前鋒,帶著幾百號人馬,不少地方還需開路搭橋,安排后續(xù)大軍宿營,事事操心,走得遠比后方主力辛苦。

現(xiàn)在,終于看見昆明了。

厄爾特緊繃的肩背,幾不可察地松了松。

進了城,就能卸甲,痛快洗個澡,讓疲憊的筋骨歇上幾天。

糧草也會更充足。

他只需在昆明等候定西將軍阿星阿的主力抵達便是。

身邊親兵巴圖驅(qū)馬靠前,

巴圖跟了他好些年,是正白旗舊人,臉上擠出一點笑,風霜刻出的皺紋堆疊起來:“章京,可算到了,這邊真是荒涼,阿克丹少爺在這云南地界待了一年多,風里雨里,怕是吃了不少苦頭。”

厄爾特的目光依舊落在遠處的城郭上,聲音不高,帶著點沙啞:“阿克丹,吃苦是免不了的。云南不比京城,天高地遠,蠻荒之地,但有一點好,”他頓了頓,語氣肯定,“在這兒,沒人敢欺負他。”

巴圖臉上的笑容淡了,嘆了口氣,聲音壓低:“是啊。想想當年在正白旗,睿親王在時,誰敢欺負咱,唉,誰能想到后來,旗分被拆得七零八落,硬塞到這正藍旗下。

這些年,日子是真憋悶。上頭處處刁難,穿不完的小鞋,使不完的絆子。連喘口氣都難。”

他回頭望了望來路,“這次千里行軍,沒人愿做前鋒,到頭來,還是落到我們頭上,苦頭吃盡,功勞半點沒有。”

語氣里滿是壓抑的憤懣。

厄爾特猛地側(cè)過頭,眼神銳利地掃了巴圖一眼,冰冷如刀。

巴圖立刻噤聲,低下頭不再言語。

厄爾特環(huán)視四周,前鋒營的士兵都在埋頭趕路,沒人注意到他和巴圖說話,厄爾特稍稍松了口氣。

隊伍里,確有不少是當年睿親王多爾袞麾下正白旗舊部,隨他一同被劃撥到正藍旗。

這些是兄弟,是袍澤。

但人心隔肚皮,十年了,世道變了,人也變了。

一句抱怨要是傳到不該聽的人耳朵里,就是一場天大禍事。

這些年,他早已學會謹言慎行,禍從口出,是血淋淋的教訓。

他不再說話,只輕磕馬腹,戰(zhàn)馬邁開步子,朝著昆明城繼續(xù)前行。

進了城,厄爾特無暇細看,命令副將安頓人馬,自己則帶著軍令文書去平西王吳三桂府上報到。

他一個章京,自然見不到吳三桂,只將文書交進王府,便算了結(jié)差事。

回到分派給前鋒營的營地,一處靠近城墻的校場,營房是臨時征用的民房和搭建的帳篷。

作為滿蒙八旗前鋒,平西王府早已安排妥當。

厄爾特無需操心,只需住進軍營,其余自有平西王派出的軍官打理。

安頓好,厄爾特才覺得骨頭像散了架,剛在營帳內(nèi)的木板床邊坐下,帳簾就被猛地掀開。

“哥!”

一個身影帶著風沖進來。

來人身材高大,比厄爾特還高些,膚色黝黑發(fā)亮,穿著藍灰色棉甲,腰挎長刀,正是弟弟阿克丹。

一年多不見,阿克丹變化很大。

京里養(yǎng)出的幾分白皙文氣消失不見,臉上棱角分明,唇上冒出硬扎扎的胡茬。

眼神里的跳脫沉淀下去,多了風霜磨礪出的硬朗。

唯一不變的,是見到兄長時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

厄爾特站起身,臉上露出笑容,大步上前,用力拍了拍阿克丹結(jié)實的肩膀,又捏了捏胳膊:“好小子,黑了,也壯實多了,像個真正的巴圖魯了。”

他上下打量一番弟弟,笑道,“等回了北京,海蘭那丫頭見了你,怕是要認不出來了。”

阿克丹嘿嘿一笑,黝黑膚色襯得牙齒格外白:“我想海蘭了,她還好吧?”

“她一切都好,出落得越發(fā)好了。”厄爾特打趣道,“你再不娶她,小心被人娶了,你就哭吧。”

“海蘭不會的,她心里只有我,”阿克丹笑道,“我前些日子才給她送了對鐲子呢。”

厄爾特笑著:“那東西我見了,是好東西,不過你光想著你妹子?眼里就沒你哥了?也不給你兄長捎點?”

阿克丹咧嘴一笑:“哥,你這話說的。這翡翠鐲子,是送娘們的玩意兒,你一個大老爺們,孤家寡人的,戴著像什么話?等你啥時候給我尋著個嫂子了,”

他拍著胸脯,“兄弟我保證,給你尋一副比海蘭這個還要好的鐲子送去,絕不食言。”

厄爾特臉上的笑容,像被風吹過的燭火,搖曳了一下,慢慢斂去。

他走回床邊坐下,拿起水囊灌了一口,搖搖頭,聲音低沉:“嫂子?呵……睿親王走了之后,我們這些跟著他的人,是什么光景,你還不清楚?”

他目光有些空茫地望著帳外晃動的光影,“雖說現(xiàn)在天下算是平定了,皇上也親政了,不像前些年那么風聲鶴唳。我也算是命大,只是被冷落當個閑差,沒掉腦袋,沒進大牢,已是萬幸。

其他人家,躲我們就像躲瘟疫,先前訂下的那門親事,人家寧可賠上大筆銀子,也要把婚退了。”

他扯了扯嘴角,“你哥我啊,如今在別人眼里,就是個沾不得的。自己都這樣了,還尋思什么媳婦?一個人,挺好,清凈。”

帳內(nèi)的氣氛沉悶下來。

沉默片刻,厄爾特想起什么,抬頭看向阿克丹,語氣認真:“對了,你給海蘭的那鐲子,到了她手里,惹了點小麻煩。”

阿克丹臉上的笑容僵住:“麻煩?什么麻煩?”

厄爾特嘆氣:“海蘭那丫頭,得了這么個寶貝,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戴在手上,忍不住跟幾個相熟的小姐妹顯擺,偏就那么巧,被那個佐領(lǐng)家的寶貝閨女瞧見了。”

阿克丹臉色瞬間陰沉,眼神也變得銳利。

他走到厄爾特面前,聲音繃緊:“她看見了?然后呢?”

“然后?”厄爾特苦笑,“沒過兩天,那位佐領(lǐng)大人就特意找她阿瑪說話去了,說是要給旗主預備一份像樣的壽禮,時間緊,一時尋不到合心意的物件。

話里話外,就提起了海蘭手上那對鐲子,說看著就吉祥,問能不能先割愛,解了燃眉之急,回頭必有重謝。”

阿克丹的拳頭猛地攥緊,骨節(jié)咯咯輕響。

他死死盯著厄爾特,胸膛起伏。

厄爾特避開那幾乎噴火的目光,繼續(xù)道:“海蘭自然是一百個不愿意,抱著鐲子哭。

可她阿瑪,你也知道他那性子,頂頭上司親自開了口,話里話外都是旗主,那威勢壓下來,他哪敢說個‘不’字?

最后,鐲子還是被拿走了。”

“結(jié)果過了幾天,那對鐲子就出現(xiàn)在佐領(lǐng)女兒手臂上。”

“混賬!”阿克丹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低沉得可怕。

他猛地跨前一步:“哥!你就這么看著?那是你親弟媳,你就任由他們這么欺負?”

厄爾特抬起頭,迎上阿克丹憤怒的目光。

他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疲憊和無奈。

他苦笑道:“出面?說什么?怎么說?阿克丹,你哥我現(xiàn)在是什么處境,你難道忘了?雖然過去快十年了,可那個佐領(lǐng),是旗主心腹。我呢?我是什么?一個掛著章京銜的舊人,我拿什么去出頭?用我這戴罪之身去碰他的刀口嗎?”

聲音不高,卻像沉重的石頭砸在阿克丹心上。

阿克丹胸中怒火翻騰,燒得眼睛發(fā)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死死盯著厄爾特。

厄爾特只是疲憊地看著他。

帳內(nèi)死寂,只有兄弟倆粗重的呼吸聲。

過了半晌,那滔天怒火才被阿克丹一點點壓了下去。

他松開緊握的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泛白。

他退后一步,深深吸氣,又緩緩吐出。

再抬頭時,眼中怒火已被冰冷刺骨的決心取代。

阿可丹聲音低沉,一字一頓:“好得很。哥,我記住了。等這次緬甸戰(zhàn)事完了,我會回北京一趟,把海蘭娶了,然后就把她接到云南來,接到我眼皮子底下,我阿克丹的媳婦,絕不再回那四九城受這份腌臜氣,絕不!”

他說完,胸中郁氣稍緩。

忽然,他像是想起極其要緊的事,迅速掃視帳內(nèi),除了他們兄弟,再無旁人。

但他仍不放心,走到帳門口,掀開簾子一角探頭向外看。

厄爾特的親兵巴圖,就在帳篷附近守著。

阿克丹放下簾子,走回厄爾特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成氣聲:“哥,把巴圖他們也支遠點,我有要緊事,只能跟你說。”

厄爾特見他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眼中透著驚疑與興奮交織的光芒,心知必有大事。

他點頭,起身走到帳門口,掀開簾子對巴圖道:“退遠點守著,沒我叫,誰也不準靠近帳篷十步之內(nèi),耳朵都堵嚴實點!”

巴圖雖有些疑惑,但軍令如山,立刻應道:“嗻!”

按刀退后,一直退到校場邊緣的旗桿下才站定,背對營帳。

阿克丹確認外面聽不見了,才拉著厄爾特走到營帳最里面,離門口最遠的地方。

他依舊不放心地側(cè)耳聽了聽,然后湊近厄爾特的耳朵,用氣聲急促說道:

“哥,我前些日子,在滇西騰越府那邊,遇到一個女子,她蹊蹺得很,非常蹊蹺。”

“有什么蹊蹺?”厄爾特本以為是什么大事,沒想到卻是這事,

他搖搖頭,隨意躺下,“難道你對這女子動了心?弄得這般神秘?怕海蘭知道?”

“哥,我怎么可能對其他女人動心?”

阿克丹急道,“那女子雖然身穿漢裝,但滿語,京片子都說得流利,還能開強弓,手下功夫硬得嚇人,頃刻之間,就把我兩個手下打倒。”

厄爾特一聽,立刻從木板床上坐起。

阿克丹不等他發(fā)問,接著壓低聲音,語速更快:“最關(guān)鍵一點,王爺那把大弓在她手里。”

“什么!”厄爾特大驚,一把抓住阿克丹手腕,“你看清楚了?”

“哥,聲音小點。”阿克丹連忙捂住厄爾特嘴,聲音壓得更低,“千真萬確,就是那把弓,我還怕我看錯,回去畫了圖樣,專門找張忠旗確認過。

你知道,每次打獵,張忠旗都跟著王爺伺候,他絕不會看錯。”

“王爺一死,那把弓就再沒人見過,沒想到,竟在這邊陲之地看見。”

“難道,會是這樣?”厄爾特放開手腕,一屁股坐回床上,呆呆苦思,隨即猛地一拍大腿,“此事非同小可,那張忠旗你處置了嗎?”

“他一直是我們家包衣,陪伴你我多年,我嚴令他不準把這事說出去……”

厄爾特眼底寒光一閃,一把抓住阿克丹胸口,聲音冷硬如鐵:“你糊涂,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你回去就把他料理了,絕不能泄露半點消息。”

他盯著阿克丹的眼睛,“然后你立刻去打聽這女子的下落,務必找到。”

“哥,我這就回去,料理了張忠旗。”

“記住,別明著來,手腳干凈些,最好,看著像意外。”

“明白,”阿克丹點頭允諾,不再耽擱,匆匆離開。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定南县| 韶关市| 清苑县| 池州市| 乌审旗| 孝感市| 墨竹工卡县| 盐池县| 侯马市| 石狮市| 滕州市| 井冈山市| 大余县| 霍邱县| 额敏县| 崇文区| 岚皋县| 江山市| 东明县| 喀喇沁旗| 普陀区| 革吉县| 瓦房店市| 乌兰县| 法库县| 河南省| 内乡县| 武定县| 顺义区| 兴隆县| 吉林省| 额济纳旗| 延寿县| 泰宁县| 忻州市| 突泉县| 墨脱县| 石屏县| 广南县| 马尔康县| 类乌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