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在向東流，蘇州河別為我停留。

夜的霓虹在閃爍，

上海，

我能不能為你而停留？”

行之將至的葉子墨在自己筆記的最后一頁悵然寫道。望著昔日潔白如茉莉，而今已泛黃如落葉的筆記紙，他回想著自己在上海幾十年的經(jīng)歷。翻開日記的第一頁，他想起了將要開始寫日記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他想來上海的第一天。

15歲的葉子墨就與別人暢談上海的天氣，文化，娛樂，語言。每當談起上海，他的眼里常含著光，仿佛自己站在海關(guān)大樓的頂端一樣。15歲的子墨甚至?xí)诘乩頃姓矣嘘P(guān)“上海”的話題，看著書本中SH市區(qū)的地圖，看見地圖上顯眼的虹橋機場，看著上海作為“區(qū)域發(fā)展領(lǐng)軍地區(qū)”的title，他不由得感嘆起來，幻想著在上海美好的生活。

“我愛上海”他在日記中說。看見之后，80歲的子墨輕笑了一聲，開始了回想。

在我十七歲的暑假，我去了我夢寐以求的魔都申城——那個與我生活的縣城截然不同的城市。我仍記得第一次看見金融中心時，它兩側(cè)的燈線延伸至云層之中，數(shù)根光帶把我牢牢嵌在了上海，而那就像是我的世界樹。望著國金中心，諾大的陸家嘴仿佛沉入海底，而只有它，以婀娜的燈光牢牢的抓住了我。那種光，不是兒時什么學(xué)校走廊的頻閃的燈光，也不是那種蠟燭的燭光。它，從幾乎覆蓋著整個商場外立面的玻璃中，從那扇從未見過的由數(shù)名門童所掌控的大門，從縫隙，甚至從馬路中掙扎的爬或鉆出來，而后與獨屬于它的這片領(lǐng)土，這篇天空融為一體，而后不斷的呼喚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熱情的邀請他們一起“參觀”，即使夜色已經(jīng)覆蓋了上海，可這也并不影響黃浦江兩岸的奢靡，甚至將這古人視為凄清與恐懼的夜也變?yōu)樗忌⒊翜S之光的背景板，并以陸家嘴鋒利的燈光，墨色的黃浦江，夜夜笙歌的萬國建筑博覽群加以修飾，以街上剛下班或上班，白領(lǐng)或背包客，千金或普通人為主演，為上海帶來一場獨屬于它自己的百老匯音樂劇。無論是國金中心背后4000塊的lv燈光顯示屏，或是國金中心表面上的千塊大理石板，以它們作為靚麗的配角，足矣。

我超經(jīng)意地看向手中握著的犧牲自己數(shù)年壓歲錢以及暑假工而換來的speedy25，一瞬間也仿佛感覺上海不過如此。

我的野心比天高。

走進國金中心，吸一口欲望的香氛，氣味直通頭頂，而后迅速下沉到我的五臟六腑，使我不得不被它的魅力征服。看著櫥窗，諾大的模特，本就冰冷的它也配上了冰冷的價格，仿佛昭告著人們它們姊妹倆是心連心，手連手，價格連價格的完美姐妹花或…哥們兒花？

哈。

銷售總是厲害的，他們總可以發(fā)現(xiàn)誰會買自己的東西，誰會是黃牛，誰會是難處理的客戶，并且對人下菜碟，從紅酒、香檳到咖啡、茶或依云，fuji礦泉水，最后再到紙杯中的水或茶，甚至除了白眼與超級慵懶的“沒有貨了”的讓你回味無窮，余音繞梁，卻越想越氣的語調(diào)的招待外，什么都沒有。我來這，帶著身上從某借款軟件中借到的兩萬塊錢去滿足我的虛榮，而我還不知道除了這之后還會發(fā)生什么。

望著水晶櫥窗中那冰冷，完美，不帶一絲生氣的模特身上背著的那只Chanel，我的五臟六腑在顫抖，我的lv在怒吼，我的信用卡正懷揣著由我自己為它吹出的泡沫而翻騰，可我在面對現(xiàn)實與理想中，只是直翻騰，邁不開一步腿，咽不下我的緊張。

“我要去買，我要去看，我要去瘋狂消費，我要去商場外提著剛買的Chanel的購物袋與國金中心以及這上海的夜，這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留下我最曖昧的合照與視頻，然后一股腦的塞進我的手機里，鋪陳在我的社交圈中，讓他們看看我——葉子墨是配得上上海的。”但當他真正要邁出那一步時，看見遠處sale用戲謔的眸子直直的盯著他，也定是把他的窘迫當成了她在自己機械般的站立，歡迎，端水，送客（或者面帶笑容的送剛幫自己充完業(yè)績的大哥姐們離開，然后把目光與笑臉一直贈送給他們，直至出商場或者下了樓才會依依不舍的把這份纏綿悱惻按在眸底，期待著下一次的刷卡）的工作中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意淫成為獨屬于自己的百老匯音樂劇或者劉老根大舞臺。

“你好歡迎光臨本店很高興～～～為你～服務(wù)～哈”一聲輕蔑的笑即使像是不知情的發(fā)出來的，但在已經(jīng)給自己洗腦的葉子墨世界中如雷貫耳，聽起來像是殺了人后順便說了句“它的血好多哦，有點嚇人，幫我找一個這個顏色的口紅”一樣，是毀滅世界般的存在。（雖然不可能殺人）。這一聲哈，在子墨的心中回蕩了數(shù)秒，連同那被香水味包圍的不斷下垂的身體一同停下了那里，久久不能回神。在他看來，sale把她自己的趾高氣昂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更像是看透了他貧窮卻又試圖模仿某種上層人士品質(zhì)的拙劣表演。隨著一杯印著印花的白色紙杯移入他的視線，一杯透明的水在此刻看來是那樣的紅，那樣的卑微，似乎除了凈水器過濾后的水味，更刺鼻的是一股由內(nèi)而外的窮酸味，就像一根朽木一般，外表華麗卻從內(nèi)腐爛，直至被它的主人或者社會拋棄，成為別人閉口不談的對象。

“你為什么笑我？我是來消費的”他用他沙啞的嗓音小聲的告訴店員，卻直視著店員，即使眼中滿是緊張與不安。

“您說什么，我聽不清，麻煩您清一清嗓，謝謝您的配合”這一次店員說話卻是高了許多，大聲了許多，陰陽怪氣的表演很快引來了不少店員的關(guān)注。他們心中安著一個獨屬于他們自己的對講機或者電報機，發(fā)送著一段又一段的訊息，心照不宣地理解了這個有趣的游戲。

“你再說，我去投訴你們”葉子墨以一種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大聲喊出了這句話，倒也有這效果，連店員的眼中也出現(xiàn)了一絲驚恐，而葉子墨敏銳的捕捉到了這一絲驚恐，乘勝追擊道“你一個月掙幾個子兒啊？呦，在故都就一外地的，也有這本事跟我吆喝！”

當然這只是臆想。

事實上在喊完之后店員立馬意識到這不過是紙老虎，但為了不影響自己的形象，還是從柜臺下拿出了一瓶依云遞給他，并告訴他不要生氣，不要大聲喊叫，大商場里大聲喊叫是很不禮貌的。隨后眼看葉子墨又有要維權(quán)的意思，瞬間又賠禮道歉——只因為店長來了。

葉子墨也大聲喊道“櫥窗里的那只包我要了，我要了那只包！”情緒激動，仿佛要把自己的那個被一聲輕笑毀掉的舊世界重新建立起來。

當然，這又只是他的臆想。

葉子墨胡亂的指了指櫥窗里的那只包，以一種平靜的語氣說道包起來那只——哪怕它只比自己口袋中的泡沫稍小一點。

在接收到這一信息后，沒有他想象中的笑臉相迎，只是帶有一絲情緒上的轉(zhuǎn)變，按照程序的拿出pos機，貨單，一只萬寶龍的鋼筆供客戶簽字用以及一套包裝。當卡片刷過pos機的一刻，那聲音，那摩擦就像一把尖刀刺入自己的頸椎，而后不斷向下劃，而簽字的每一筆，每一次停頓又如同釘子一般修復(fù)著剛才的傷口，但也無可否認，他血淋淋的走了。就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提著包，走了。

離店時，他也瞥見了sale的倦態(tài)。

這次購物沒有他想的那么開心。尖刀劃過了他的尊嚴，流盡了自己的眼淚，卻迎來了另一次的新生。

但看著別人無一不偷偷注視著自己的戰(zhàn)利品，他便又把胸板挺直了三分，哪怕他本就不高。他把他的過去扔進了黃浦江，把他的現(xiàn)在鎖進了商場的櫥窗里，把他的未來投資在了上海。

“從此，我算看見了上海。是心，在看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