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染的解剖刀卡在青蛙的第三根肋骨間。

福爾馬林溶液在午后陽光里蒸騰成淡青色的霧，將實驗臺洇成一片模糊的湖。她透過防護鏡看到自己的倒影：亂蓬蓬的丸子頭，鼻尖沾著不知何時蹭上的墨跡，校服領口第二顆紐扣被線頭纏得搖搖欲墜。

“鑷子要傾斜15度。“

身后傳來熟悉的冷調聲線時，她手一抖，刀尖在蛙心上劃出歪斜的裂口。程逾白的影子像刻度尺般精準投在解剖臺，白大褂袖口露出一截藍黑相間的護腕——那是上周校籃球賽她被迫押注的賭約產物。

解剖刀當啷掉進金屬托盤，驚醒了浸泡在生理鹽水里的青蛙內臟。林星染看著程逾白修長的手指握住鑷子，將切斷的坐骨神經輕輕提起。他腕骨上的青筋隨著動作起伏，像建筑圖紙上精心勾勒的承重線。

“程大建筑師改行當法醫了？“她沒回頭，指尖捏著滑膩的腸系膜。玻璃器皿突然被叩響，鋁制易拉罐沿著臺面滑來，碳酸氣泡在蜜桃色的液體里炸裂。

“冰鎮汽水能緩解手抖。“程逾白倚著標本柜，銀框眼鏡鏈垂在鎖骨處晃。他總能把校服穿得像高定西裝，襯衫第三顆紐扣永遠扣得嚴絲合縫，不像她的衣領總被畫筆勾出毛邊。

林星染扯下橡膠手套，汽水罐壁的冷凝水滲進掌紋。十七年來他們共享過無數罐汽水，在操場看臺分喝最后一口，在補習班課桌下偷偷傳遞，在暴雨天用體溫焍熱——但今天這罐格外冷，冷得她想起上周在教務處看到的志愿確認表。

解剖室的門突然被撞開，許茉霧紫色的短發像一團燃燒的晚霞卷進來。她校服外套系在腰間，左耳三枚銀質耳釘撞得叮當響：“星染！你養的倉鼠把生物標本吃了！“

程逾白的手術剪在托盤里發出清脆的顫音。林星染看到他太陽穴跳動的青筋，那是他克制潔癖發作時的標志。果然下一秒，消毒噴霧的薄荷味就在空氣里炸開。

“第十三次。“程逾白用鑷子夾起被許茉碰過的解剖圖，“上次是實驗鼠跑進我的建筑模型，上上次......“

“上上次是你把星染的素描本當草稿紙！“許茉抓起浸泡著青蛙的玻璃罐晃了晃，福爾馬林液體在罐壁上劃出危險的弧度，“小心我告訴陸硯舟，你在他設計的籃球館更衣室......“

“許茉！“林星染慌忙捂住好友的嘴，臉頰燒得比實驗用的酒精燈還燙。上周她誤入男更衣室撞見程逾白換衣服的畫面突然在腦海閃現，少年后背的蝴蝶骨像展翅的白鴿。

程逾白的耳尖泛起可疑的緋色，手中解剖刀精準地切開青蛙的肝靜脈。刀鋒劃過玻璃臺面的聲音讓許茉打了個寒戰：“我去給倉鼠催吐！“

紫色身影旋風般消失后，解剖室重歸寂靜。林星染低頭啜飲汽水，蜜桃香精的味道在舌尖漫開。碳酸氣泡在喉間炸裂的瞬間，她看見程逾白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志愿表邊角。

“建筑設計系？“她突然開口，氣泡在喉間刺癢，“我以為你會選結構工程。“

程逾白擦拭解剖工具的動作微滯，手術剪在金屬盤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曲面穹頂比鋼筋混凝土有趣。“他轉身時白大褂掀起氣流，帶起她壓在教材下的草稿紙——那是她偷偷報考醫大的模擬志愿表，邊角畫滿焦慮的涂鴉。

紙頁即將飄落的瞬間，程逾白的手越過她頭頂。這個動作讓他們突然陷入危險的親密距離，她的后頸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溫度，像那年校慶躲在更衣室衣柜里偷吃冰淇淋時，融化的奶油滴在后背的觸感。

“志愿確認截止到明天。“他將草稿紙折成紙飛機，機翼精確地避開所有涂鴉痕跡，“需要我幫你檢查力學公式嗎？“

林星染攥緊汽水罐。鋁皮發出細弱的呻吟，就像此刻她胸腔里那顆被福爾馬林浸泡的心臟。她太熟悉這種語氣，初三那年他替她修正素描透視，高二替她改寫物理競賽稿，永遠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紙飛機穩穩扎進她白大褂口袋時，下課鈴驚飛窗外一群白鴿。程逾白摘下的橡膠手套還殘留體溫，被他隨手塞進她裝彩鉛的帆布袋——這個動作持續了整整三年，從她第一次把生理期弄臟的校服塞給他善后開始。

夕陽將走廊染成蜜桃汽水的顏色時，林星染在樓梯拐角撞見陸硯舟。這個總穿工裝外套的學長正用酒精棉片擦拭籃球，見到她時下意識后退半步：“程逾白在體育館改裝投籃機。“

“和我有什么關系？“她抱緊懷里的速寫本。

“他說要調整到最適合你的拋物線。“陸硯舟舉起量角器，陽光在鏡片上折射出冷光，“就像他計算你每天經過籃球場的路線誤差不超過0.5米。“

林星染轉身就跑。櫻花樹下的長椅還留著午休時的溫度，她顫抖著展開那架紙飛機。被折痕切割的志愿表上，原本填著“臨床醫學“的志愿欄，此刻躺著陌生的院校代碼。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尖銳，她想起上周路過建筑系教室時，看到他筆記本扉頁寫著：最好的結構是讓所有元素無法逃離預設軌道。

“驚喜！“許茉突然從灌木叢鉆出來，掌心托著奄奄一息的倉鼠，“我在程逾白書包里找到這個。“染著星空藍指甲的手指間，一枚校服紐扣泛著珍珠光澤。

林星染的瞳孔猛地收縮。這是她初一那年崩掉的第二顆紐扣，當時程逾白說“這種劣質紐扣早該淘汰“。此刻它卻被珍重地收在天鵝絨布袋里，表面還刻著極小的時間數字：2012.03.28——正是她父母離婚那天。

暮色四合時，體育館傳來籃球撞擊地面的悶響。林星染站在陰影里，看著程逾白在三分線外躍起。他挽起的袖口下，藍寶石袖扣在夕陽里閃著冷光。那顆本該屬于他的校服第二顆紐扣，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她顫抖的掌心。

汽水罐底凝成的水珠砸在“確認提交“的紅章上，將“程逾白代簽“幾個字暈染成血色的溪流。更衣室柜子深處，本該被處死的實驗青蛙突然抽搐后腿，在福爾馬林液體里劃出一道微弱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