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終南山事了,蕭辰星夜兼程,趕回招隱山,將太子密函、華山之行、以及在終南山拜會種放、張無夢兩位前輩的經過,一一稟告了師父墨淵。墨淵靜靜聽完,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
“王繼恩……哼,跳梁小丑,也敢妄圖染指天下權柄。”墨淵的聲音依舊平靜,卻透著一股森然寒意,“種師兄與無夢道兄深明大義,他們的決定,亦是老成謀國之言。既然他們已有決斷,約定兩月后于清風觀會面,我自當奉陪。辰兒,你與清遠、念真那丫頭此行,務必謹慎,一切以太子安危為重,但更要以天下蒼生為念。”
蕭辰鄭重道:“師父放心,弟子謹記。”
另一邊,陸清遠則隨師父種放自鶴池返回了豹林谷。他將此行所見所聞,特別是張無夢師伯的決斷,以及與蕭辰在途中遭遇磐石塢暗哨的兇險,細細向師父又作了補充。
種放聽罷,撫須沉思片刻,道:“清遠,你此番也算歷經艱險。如今我與你張師伯、墨淵師兄已有初步共識,只待兩月后清風觀會晤,便能定下具體方略。你且去一趟華山,將此間情形告知孔武先生。他身為太子殿下的密使,在外奔波,也該讓他安心,知道我等并非袖手旁觀之輩。”
“是,師父。”陸清遠領命,即刻動身前往華山。
孔武自蕭辰與陸清遠前往終南山后,便一直在華山焦急等候消息。數日后,見到陸清遠平安歸來,并帶來了種放與張無夢兩位高人愿意相助,且已約定與墨淵前輩共同商議對策的喜訊,孔武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一半。他深知這三位皆是當世頂尖的人物,若能得他們臂助,太子之事便大有可為。他再三感謝陸清遠,并表示會靜候佳音,隨時配合三位前輩的行動。
時光荏苒,不覺已是兩個月后。
汴京城郊,清風觀。此觀雖名曰道觀,實則是一處清幽雅致的別業,乃是當朝禮部侍郎王文靖的私產。王文靖早年曾受張無夢點撥,對道家頗有心得,便將此處修葺一新,供奉道祖,平日里鮮有人至,正是密談的絕佳之所。
今日,清風觀后院一間雅致的靜室內,香爐中青煙裊裊,三位氣度不凡的老者正相對而坐。
一人身著灰色布袍,面容清癯,正是豹林谷隱士種放;一人青布道袍,鶴發童顏,乃是鶴池高人張無夢;另一位則是一身玄黑勁裝,面容冷峻,目光如電,正是招隱山仙師墨淵。
“兩位道兄,別來無恙。”墨淵率先開口,聲音依舊帶著幾分金屬般的質感。
張無夢哈哈一笑:“墨兄風采依舊啊!種師兄,你這氣色,看來‘無極步’又有所精進?”
種放捋須微笑道:“略有所得罷了。今日邀兩位前來,想必都已清楚,所為何事。”
三人神色一肅。
種放率先開口:“太子殿下密函之事,事關重大。王繼恩狼子野心,若任其勾結后宮,擺布朝政,扶持易于掌控之人,則國將不國,民不聊生。我等雖是方外之人,亦不可坐視。”
墨淵冷哼一聲:“匡扶正義,本就是我輩分內之事。只是宮禁森嚴,我等身份不便直接介入,恐打草驚蛇,反陷太子殿下于不利。”
張無夢點頭道:“墨兄所言極是。王繼恩在宮中經營多年,耳目眾多,太宗皇帝又對他信任有加。我等若大張旗鼓,只怕未見其功,先受其害。”他頓了頓,看向二人,“所以,我與種師兄商議,不若由我等弟子代為行動。”
種放接口道:“正是。清遠沉穩練達,蕭辰機敏聰慧,念真那丫頭雖然嬌憨了些,但劍法心智亦是不弱。他們三人年紀輕輕,目標較小,行事也更為便宜。有他們暗中協助太子殿下,當能起到奇效。”
墨淵沉吟片刻,道:“也好。年輕人也該出去歷練歷練。只是朝堂兇險,遠非江湖可比,須得有人在暗中照應一二,以防不測。”
張無夢笑道:“此事我亦有考量。不過,在此之前,我們還需一人之力。”
與此同時,汴京城內,皇城之中,氣氛日益緊張。
當今太子趙恒,雖有賢名,然在朝中根基未穩。而李皇后與內侍省都知王繼恩一黨,憑借太宗皇帝的恩寵,權勢日熾,屢屢在政事上與太子發生齟齬,甚至暗中掣肘。朝中大臣們亦是人心浮動,不少人明哲保身,暗中觀望,亦有部分官員開始悄然選擇陣營。
在這波詭譎的政治漩渦之中,有一位人物卻顯得異常沉靜,那便是當朝宰相呂端。
呂端此人,素以“內秀”著稱于世。他平日里不多言語,喜怒不形于色,處理政務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心思縝密,洞若觀火。太宗皇帝曾如此評價他:“呂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此言既點出了他大智若愚的行事風范,也流露出太宗對他的極度信任與倚重。
多年來,呂端在朝堂之上,猶如中流砥柱,歷經風浪而屹立不倒。他長期隱忍,細心觀察著政局的每一絲微妙變化。太子趙恒與李皇后、王繼恩兩派勢力,都曾明里暗里試圖拉攏于他。但他始終不偏不倚,言語之間滴水不漏,讓人難以揣測其真實立場。太子一派覺得他似有親近之意,王繼恩一黨也認為他并非敵人,甚至可能成為爭取的力量。
正是這種深藏不露,使得呂端在關鍵時刻往往能展現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果決與手腕。
這一日,夜色已深,宰相呂端的府邸書房內,燈火通明。令人意外的是,書房中除了主人呂端,赫然還有三位客人——正是剛剛在清風觀密會完畢的張無夢、種放與墨淵。
呂端年過六旬,身材微胖,面容和煦,此刻他親自為三位方外高人添上茶水,笑道:“三位道長夤夜到訪,老夫這陋室真是蓬蓽生輝啊。”
張無夢微微一笑:“呂相客氣了。我等今日前來,實是有要事相商,也是想向呂相求證一些事情。”
呂端放下茶壺,神色平靜:“哦?不知是何要事,竟勞動三位大駕?”
種放沉聲道:“呂相,明人不說暗話。當今朝局,想必呂相心中有數。王繼恩勾結后宮,意圖染指儲君廢立,其心可誅。太子殿下仁德寬厚,若遭奸佞陷害,實非國家之福,亦非萬民之福。”
墨淵冷然道:“我等江湖草莽,本不欲干涉朝政。但事關天下蒼生,不得不有所行動。”
呂端靜靜地聽著,臉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待他們說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穩的力量:“三位道長所言,老夫亦有所耳聞。只是宮闈之事,錯綜復雜,牽一發而動全身。王繼恩深得陛下信賴,李皇后亦是中宮之主,此事……難啊。”
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目光悠遠,仿佛陷入了回憶:“老夫年輕時,曾有幸與陳摶老祖在終南山對弈數局。老祖棋力通神,更兼洞悉天機。記得有一局,老夫為求一子之活,險些失了全局。老祖當時便點撥老夫,‘為政者,當如弈棋,一子之得失固然重要,然更需著眼全局,以萬民為重,以蒼生為念。朝堂紛爭,古來有之,如過眼云煙,唯江山社稷,百姓福祉,方為根本。’”
呂端放下茶杯,看向三人,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老祖還曾言,‘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其間波折,皆系人心。順民心者昌,逆民心者亡。’王繼恩若倒行逆施,便是逆了這民心,逆了這天下大勢。縱然一時得勢,亦不過是曇花一現。”
張無夢、種放、墨淵三人聞言,心中皆是一凜。他們沒想到,這位看似不顯山不露水的宰相,竟與陳摶老祖有過這等淵源,且對時局的看法如此通透。
張無夢撫須道:“呂相深明大義,佩服。我等此來,便是想知道,呂相對此事,究竟持何立場?”
呂端微微一笑,卻不直接回答,反而問道:“三位道長此番入京,想必已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