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AXI夜話:二十四不孝
- 康乾
- 2939字
- 2025-05-16 16:25:18
三更葉臨
搬新居,草草而就。好在妻遠在西藏援邊,一年后方回,我又在為出版社趕一本書稿,除了打理用于吃喝屙撒睡的家什,一切都還打著包。
夜半,我正伏案疾書,門鈴響。從門鏡看到了一張變了形的男人的黑瘦臉。
我問:“誰呀?”
他答:“我,對門的。”
我猶豫片刻,還是輕啟門。門縫剛欠,一只抓著方便面盒的黑胳膊便噌地伸了進來,繼而是那張恢復了原形的黑瘦臉。那臉歉意而大咧咧地笑著。出于職業本能,我立時斷定,這是個年屆五十的體力勞動者。
“你……”我問。
“啊……有開水嗎?泡碗方便面。剛搬來,我的飲水機還……沒買。”他說。
“行!行!一碗開水算啥,都是鄰居。”我把飲水機指給他。
他眨眼間把方便面的佐料搞定,待我抬眼,插著小插子的方便面盒已燜在了我的桌角上。見他沒走的意思,我又伏案。照理說,新鄰居本該寒暄幾句,怎奈稿子催得緊,實無工夫與之閑聊。
他見狀知趣地捧起方便面盒:“好,你忙!你忙!”順便瞥了一眼我桌上的書稿。
“不送!”我欠了下屁股。
黑瘦臉走了。我剛拿起筆,門鈴又響。我再開門。黑瘦臉端著方便面正沖我傻笑著:“有事你吱聲。對門住著,保不準誰用著誰。我姓葉,樹葉的葉。你呢?”
“啊……康,健康的康。”我不太情愿地回答。
他說:“好,姓康好!現在健康比啥都重要,沒了健康,家財萬貫也白扯,這事我見多了。你忙!你忙!有事吱聲。”
翌日夜半,葉又來扣門,又是討要開水泡方便面。我照樣笑臉相迎,欠屁股相送。葉走后我想,都說現在城市居民沒鄰居,同居一座大廈,老死不相往來,相逢視而不見,這葉公倒是例外,嘻嘻哈哈甚是熱情,不拿自己當外人,想必是久居大雜院慣了,剛搬進樓房的緣故。
第三日半夜,我的布谷鳥掛鐘剛報時,葉公的門鈴聲和著我的干笑準時地響了。沒等門鈴聲過,我已把門打開。葉公照樣討水,照樣泡面。只是這次我破例留他坐一會兒,不知出于何種心態。
“你有吃夜宵的習慣?”我問。
“啊……對!不……不,晚飯!晚飯!”他說。
“晚飯?”我狐疑,“咋才吃晚飯?你……你咋知道我沒睡?”
“燈!燈光。你屋的燈光。”葉說。
我驚:“我這門能漏出光?這可是六點鎖緊的全防盜門!”
葉詭笑:“門哪能漏光?從窗戶看的。”
我驚甚:“咱們住二十七樓,為討碗開水,你下到一樓去看我窗戶的燈光?”
葉哈哈大笑:“我是剛從外面回來的。”
“喔……你夜班。”我恍然。
“也算也不算,連班吧。早上八點,到夜里十二點。”葉說。
“啥班這么長?”我問。
“當然是給自己干了,開出租車。這要是當年給公家開車,連著十六個點,得拿兩天的補助費,還得存一天工。給自己干,沒脾氣了!”
原來葉是開出租車的。
“給別人開呀?”我問。
“自己弄的車。”葉說,“以前在單位給領導開小車,后來下崗買斷工齡給了幾萬元錢,又跟親戚朋友借點,買了這臺出租車。”
“夜班咋不雇個人?一個人頂十六個點,可夠受的。”我說。
“雇人?不是自己的車誰能那么精心?你看那些過鐵道不減速的,專往馬葫蘆蓋子上壓的出租車,都是雇的司機。自己車,精心點開,少修車錢也省下了。再就是,汽車也是有生命的,也得歇歇不是。”他說。
“金屬疲勞。”我說。
“對!金屬疲勞。我在廣播里聽的。”葉說。
“那……你夫人不給你準備晚飯?總是方便面咋行!”我問。
“媳婦出國了。”葉說,“新西蘭。”
“喔……讀研?”我問。
“還讀研呢,打工,當保姆!買車借了那么多錢,不干擱啥還!親戚朋友的錢也得還不是!”葉一臉無奈,繼而說,“哪比你們白領,掙的多,工資高,拿出國留學當上趟中街似地。”
我苦笑。葉也跟著苦笑。
沉默。看來我們似乎再沒有更多的話,我拿起筆。
“你是寫書的?”葉問。
“你咋知道?”我問。
“啥人啥事我沒經過?開出租車就這點好,見的人多,聽的事多。再說當初我在單位給領導開小車,官場上的事我心里倍兒清!”說著,葉從褲兜里掏出一只壓皺的煙卷盒,掏了半天,掏出一支同樣皺巴巴的香煙,又尷尬地苦笑著,把煙拿捏在手里,不好意思點燃。
“你抽吧,沒事!”我說。
“不抽了!抽煙招人煩,我知道。”葉又說,“我平時也不抽,開車抽客人煩,回家抽媳婦煩,現在的人都惜命。咳……一碰到知心人嘮嗑就想抽幾口。”
“你抽吧,沒事,我也剛戒。”我說。
“那……你這也沒火呀?”葉問。
“啊……我去給你找火機。”我找來火機。
葉透過噴出的煙霧盯著我案上的稿紙,“寫啥書呢?”
“啊……出版社約的稿,《二十四孝青少年白話本》。”我說。
“二十四孝?”他眼睛一亮,“這好哇!現在是得講講孝道了。你看現在的孩子,上公交車,見老人連個座都不知道讓。年輕人也是,孩子生出來就不管了,像給老人生的似的,給老媽累死也不心疼。”
“你也知道二十四孝的故事?”我問。
“這咋不知道!像咱這歲數的人,誰不知道《臥冰求鯉》和《扇枕溫衾》的故事?打小我就常聽媽給我講。不過,這二十四孝里也有垃圾,比如,為了養老的,就把兒子埋了,太不近人情。”葉表情生動。
“所以要出《二十四孝青少年白話本》,也是要去除糟粕,取其精華,配合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和‘八榮八恥’教育。”我一談寫作就來精神頭。
“宣傳歸宣傳,人家信不信就難說嘍!金錢社會,人的眼里都是錢,眼下能照二十四孝做的有幾個?倒是二十四不效的多!”葉說。
“啥?二十四不孝?我耳目一新。”
“覺得怪呀?我整天開出租車,天南地北的客人,啥新鮮事沒聽過?甭說二十四不孝,就是四十八不孝,講來也不帶重樣兒。”葉的神態似滿腹經綸的學者。
“真的?”我頓感興趣,“那你就挑精彩些的講給我聽。”
“小菜一碟!不過今兒個可不行,看,方便面都坨了。吃了飯我還得趕緊睡覺,明早還要出車呢!”葉捧起方便面盒欲走。
“哎!”我叫住葉,“往后你天天晚上來給我講一段?”
“那行!不過你每天得先講一段,我再講,保證不比你講得少!再就是你天天得供我一碗開水。其實你也不賠,我聽來的這些故事,寫成書準行,稿費不定多少錢呢!一大桶純凈水才十元錢。我是不會寫呀,沒文化!唉……便宜你啦!”葉轉身走。
“那就說定了,明晚開始。”我送他。
“你瞧好吧!”葉走了。
第二天半夜,我豎著耳朵聽走廊動靜,電梯門剛開,我就迎了出去。方便面我都給葉泡好了,還外加兩根火腿腸和一瓶啤酒。
“今天活咋樣?”我沒顯出太急,禮節性地問。
“拉了三個大、兩個小、四個條、一個鬮,要不是闖了兔子,遇到了鷹,給罰了個大,今兒還真不錯”。
我不解,“啥大小條鬮的,我聽不懂。”葉說:“不懂就對了,這是行話。大是100元,小是50元,條是10元,鬮是5元。”
我樂了,“那兔子和鷹呢?”葉說:“兔子是紅燈,鷹是警察呀!”我心想這葉還真是個人物,太有個性。我便催他講故事,自己先講了二十四孝中的一段。
別看葉沒啥文化,故事講得還真是不錯,有鼻子有眼的,有了啤酒的作用,更是生動。葉說,這些都是真事,聽親歷者講的。一連一個多月,故事一個比一個精彩。我想把這些寫成書,問葉的大名。葉說可別寫我名,要寫就叫葉子吧。我笑了,說葉子是女人名。葉說啥女人名,老百姓不都是葉子嗎!社會是棵大樹,國家是根,大官們是干,小官們是枝枝權杈,老百姓不是葉子是啥?這葉子還懂點哲理,我會心地笑了。我勸說出版社編輯,索性先放棄出《二十四孝青少年白話本》的計劃,于是便有了這本《TAXI夜話——二十四不孝》。成書后,捧卷遐思,真不知我做了一件好事還是壞事,更不知《二十四孝》的作者郭居敬老先生九泉下有知,當做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