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紙傘骨壓碎雨珠的剎那，覓長生望見少女腕間紅繩寸寸斷裂。半枚銅錢墜入烏篷船頭的燭淚，在蠟油凝固前折射出陌生的面容——正是渾身浴血的自己，眉間金紋正被黑氣蠶食。她伸手欲撈，船底忽然漫出青鱗巨蟒般的暗流，將銅錢卷入河心漩渦。

船篷內剝落的神像突然睜眼，彩漆瞳仁淌下血淚。供案上的《道德經》無風翻動，朱砂批注化作赤練蛇纏住她腳踝。河水漫過船舷時，她聽見溺亡者的囈語：“他腕上該系著另半枚銅錢...“

少女在窒息中抓住青年散開的衣帶，指尖觸到其手中寶劍的瞬間，整條漁樵渡突然倒懸。無數溺尸從星空中墜落，每張腐爛的面孔都重復著：“還差七步。“她數著自己浸血的赤足在河面踏出的漣漪，第七步正要落下時，青年胸口灼傷突然爆開暗金鎖鏈，將兩人拽向河底青銅棺槨。

棺蓋移開的瞬間，她望見自己戴著鳳冠躺在其中，嫁衣上九十九顆東海珠正隨覓長生咳出的血沫逐個湮滅。纏在他們腕間的紅繩重新接續，卻是由銅錢熔成的赤金鐐銬。青年最后一絲清明消逝前，將斷劍刺進她心口，劍柄卦象竟與當年師尊刻在她脊骨上的鎮魂符一模一樣。

河水突然退去，覓長生在呼嘯的風雨中驚醒。潮水聲裹著咸腥鉆入耳膜時，他正躺在潮濕的堆茅草上。茅草尖刺扎進脖頸的癢意尚未消散，眼角先瞥見屋頂橫梁的裂紋——那根被鹽霧蝕得發灰的木頭中間裂開寸許，細碎光斑正從縫隙里淌下來，在浮塵中織成一道游動的金紗。

風掀動門口草簾的瞬間，他看清了這間逼仄漁屋的全貌。泥墻上掛著裂成蛛網的斗笠，被海風掀得在釘子上打轉，將斑駁墻皮蹭出道道深褐痕跡。墻角陶罐堆得像座小山，幾個缺口罐子里還蜷著發黑的漁網，竹篾編織的蟹籠倒扣在霉濕的泥地上，籠眼間卡著片枯黃的貝殼。

喉間泛起酸苦，他試圖撐起身體，掌心卻陷進鋪地的茅草。某種黏膩的觸感從指縫間漫開，混著海藻腐敗的腥氣直沖鼻腔。舊傷被牽動的刺痛令他重重跌回草堆，撞得頭頂漁網簌簌作響，驚起梁上兩只白腹雨燕，撲棱著從墻洞鉆出去，在碧空劃出兩道墨痕。

火塘里積著昨夜炭灰，余溫烘著半截烤焦的鯔魚，焦香混著咸腥在屋內浮沉。他盯著泥地上那串濕腳印，從門檻蜿蜒至火塘邊沿，腳印邊緣的沙粒還在晨光里泛著晶亮。門外傳來浪濤拍打礁石的悶響，某個瞬間與心跳聲重疊，震得胸腔發麻。

陽光突然大亮，草簾被海風整個掀起。他看見竹籬笆外晾曬的漁網正往下滴水，水珠墜在石臼里發出清脆聲響。更遠處，幾十座相似的灰頂漁屋沿著崖壁錯落排布，晾曬的紫菜在屋頂鋪成連綿的暗云，隨海風起伏時仿佛有了呼吸。可那些本該飄著炊煙的屋頂都沉默著，唯有他所在的這間火塘余燼未滅。

老漁頭熬藥的陶罐在墻角咕嘟作響，龍涎香碎末的氣味與霉變的漁網爭奪著空氣。覓長生試圖挪動指尖，卻觸到身下茅草凸起的硬結——三粒風干的魚眼珠嵌在縫隙里，隨他呼吸的頻率硌著脊背。潮濕的裋褐緊貼皮膚，布料上鹽霜結晶正隨體溫融化，在鎖骨處凝成細小的刺痛。

屋梁突然傳來簌簌響動，曬著的蝦皮簌簌落下幾片。覓長生轉動眼珠，望見屋頂茅草間垂落的紅繩，繩頭系著的半枚銅錢正滴著水——那水珠墜落的軌跡，像極了夢中少女腕間銅錢晃動的弧度。晨光突然斜切進屋內，照亮墻根青苔在潮濕中舒展成的墨玉紋路，像極了洞窟石壁殘留的劍痕道韻。

老漁頭推門的吱呀聲裹進河風，吹散了藥罐白汽。晨霧漫過竹籬笆時，覓長生終于看清屋外晾曬的魚鰾。那些半透明的囊狀物懸在麻繩上，隨著河風鼓脹收縮，宛如百千個正在呼吸的肺腑。

老漁頭端著藥碗的手在晨光里微顫，藥湯表面泛起細密漣漪。他望著草席上艱難支起半身的青年，渾濁眼珠里沉淀著二十年的河沙與月光。

“后生啊...“老人粗糙指腹摩挲著陶碗缺口，檐角漏下的光斑在他佝僂的脊背上搖晃，“昨兒夜里拽你上船時，這紅繩硌得我掌心生疼。“他指了指覓長生腕間褪色的九宮結，檐外晾曬的漁網突然被河風掀起，在兩人之間抖開一片游動的暗影。

覓長生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腕，護命符上凝結的血塊正簌簌剝落。老漁頭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漏出的氣息帶著魚腥：“十八年前玉虛宮修士追著個叛徒到渡口，那人的護命符...在雷火里燒成灰時，也是這般猩紅刺眼。“

藥湯騰起的熱氣模糊了老人面容，他佝身添了把柴，火舌將往事舔舐得畢剝作響：“當時我抱著嗆水的幺兒跪在蘆葦蕩里，看著那修士捏碎叛徒的丹田。血珠子濺在幺兒臉上，燙得他直哭。“老人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攥緊藥杵，“后來幺兒被激流卷走那夜，我對著河神發了毒誓——再不管修士的恩怨。“

覓長生望著老人脖頸處隨呼吸起伏的舊疤，那形狀像極了被漁網勒過的痕跡。灶膛里的火光將老人側臉映成古銅色，他轉身舀藥時，腰間的桃木劍穗掃過青年手背。

“可昨夜把你拖上岸時...“老人突然哽住，藥勺撞在罐沿發出清響。他顫抖著從懷里掏出半片青瓷，裂紋里嵌著暗褐血漬，“幺兒的長命鎖碎片，在你衣襟里硌著我的手。“瓷片墜入藥湯濺起水花，驚飛了梁上棲息的雨燕。

覓長生瞳孔微縮，記憶如退潮時翻涌的河蚌——洞窟決戰時飛濺的瓷片，竟與老人掌紋間二十年的執念重疊。老漁頭卻突然笑出滿口豁牙，眼尾皺紋里盛著碎銀般的光：“這龍涎香原是要給幺兒娶親時點的，如今倒便宜了你個半死的小子。“

河風卷著晨霧漫過門檻，將藥香揉進潮濕的漁網。老人把溫熱的陶碗塞進青年掌心，指甲縫里的魚鱗在曙光里泛著藍：“修士的命也是命，既然河神把你沖進我的網...“他轉身掀開草簾，朝渡口啐了口唾沫，“就當我老糊涂，再信一回這狗屁緣分。“

覓長生心里暗暗想到；這個老人絕非凡人，多半也是個修仙者，他為什么救我，意義何在，他和這具軀體有什么糾葛，我可能需要警醒。一邊想著，覓長生一邊細細觀察了起來。

老漁頭面龐如被海風雕琢的礁巖，深褐色皺紋自眼角層層擴散至脖頸，似枯樹年輪般刻滿歲月痕跡。銀灰色短發稀疏貼在頭皮上，后頸處幾縷碎發隨咸腥海風飄搖。他眉骨高聳，兩道銀灰色短眉斜飛入鬢，眼皮因常年瞇眼眺望海面堆疊出三道褶皺，卻在抬眼時露出烏黑閃亮的眸子——那瞳孔深處沉淀著暗涌潮聲，目光掃過浪尖時銳利如鉤，仿佛能刺穿翻騰的泡沫直抵魚群藏身的暗流。

“后生這身傷像是雷火咒。”老漁頭搗藥的手突然頓住，陶杵陰影斜斜切過覓長生腕間九宮結。灶膛火星濺在老人赤足旁，燙出幾點焦痕也渾然不覺。

覓長生垂眸看著藥湯里浮沉的龍涎香碎末，喉結微微滾動：“前輩倒像個懂行的。”

“二十年前玉虛宮追叛徒，見過這玩意炸開的模樣。”老人突然劇烈咳嗽，“那人護命符燒起來時，河面漂著三天的血沫子。”

青年指尖無意識摩挲褪色紅繩，腕骨傳來刺痛——昨夜這繩結被暗河腐蝕得幾近斷裂。他望著老人脖頸處形似漁網勒痕的舊疤，忽然輕笑：“倒比不過您這傷驚心。”

老漁頭佝僂的脊背猛地繃直，藥杵撞翻陶罐發出脆響。潮濕的漁網在穿堂風里忽地掀起，將兩人籠進游動的暗影。“當年抱著幺兒躲雷火，”他枯枝般的手指撫過頸間猙獰凸起，“修士的恩怨，比漁汛時的暗流更噬人。“

覓長生嗅到龍涎香里突然混進的咸腥，瞥見老人腰間桃木劍穗正簌簌落灰。他屈指輕叩草席，震落三片魚鱗：“晚輩不過是師門采藥的，遭了魔教山匪。”

“采藥的？”老人突然扯出滿口豁牙笑，渾濁眼珠映著青年胸口未愈的灼痕，“什么樣的山匪會用九星鎖魂陣？”

河風卷著晨霧漫過門檻，驚飛梁上雨燕。覓長生攏住散開的衣襟，暗金符文在指縫間一閃而逝：“北麓寒潭有株百年冰蓮，”他忽然抬眸，眼底澄澈如初入山門的弟子，“前輩可要分些花瓣泡酒？”

老漁頭凝視藥湯表面自己的倒影，他忽然將半片青瓷拍在葦席上，裂紋里的血漬正與青年衣襟殘片嚴絲合扣。“昨夜你心脈將斷時，“老人指甲縫里的魚鱗泛起幽藍，“這碎瓷硌著老骨頭掌心——和幺兒長命鎖的紋路分毫不差。“

覓長生瞳孔微縮，記憶如潮水漫過洞窟飛濺的瓷片。他輕撫胸口灼傷，語氣卻愈發松散：“許是山匪劫了那位公子...“

“凡人的命也是命！“老人突然暴喝，藥勺在陶罐劃出刺耳銳響。他顫抖著抓過桃木劍穗扔進灶膛，火光中爆開的青煙幻化成童子嬉戲模樣。“當年若有人肯撈幺兒一把...“嘶啞尾音散在晨霧里，化作檐角將熄的漁燈。

覓長生沒有接話，暗暗猜想：之前這具身體的主人與這老漁頭有過節？覓長生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褪色的九宮結，海風裹挾鹽粒刮過結繩磨損處時，他忽然記起洞窟決戰時飛濺的碎瓷片——那些青瓷邊緣泛著與老人手中殘片如出一轍的冰裂紋。老漁頭脖頸處猙獰的傷疤隨呼吸起伏，在晨光里宛如勒進皮肉的漁網線，這讓他想起玉虛宮戒律堂的捆仙索留下的印記。

“二十年前...雷火咒...“他舌尖輕抵上顎，藥湯升騰的霧氣里浮現洞窟老人炸裂的血肉。當時有枚瓷片恰好嵌入石縫，如今想來那瓷片內壁分明刻著半截“福“字，與老漁頭方才展示的“長命百“殘片恰好能拼成完整吉語。

老漁頭搗藥的手背青筋突跳，指甲縫里的幽藍魚鱗隨動作閃爍，這讓他瞳孔微微收縮——那是東海鮫人鱗特有的虹光，尋常漁夫絕無可能沾染。當老人俯身添柴時，裋褐領口漏出鎖骨處暗紫色刺青，形如斷裂的鎖鏈，恰與玉虛宮《禁術錄》中記載的“囚龍印“紋樣吻合。

“前輩的祛寒方子倒像離火島的煉丹手法。“覓長生突然開口，目光鎖住陶罐里翻涌的龍涎香碎末。離火島修士素來以丹火淬藥聞名，這般將香料與海蛇膽同煎的法門，他在原主記憶中某本禁書殘頁上見過圖示。

老漁頭肩胛骨不易察覺地僵了瞬，藥杵與陶罐碰撞聲比先前重了三分。這細微破綻讓覓長生指節猛然扣緊茅草——離火島正是二十年前被玉虛宮剿滅的附庸門派，而洞窟老人施展的九星鎖魂陣，恰是該派秘傳的奪舍禁術。

咸澀的冷汗滲進嘴角，他借咳嗽低頭掩住眼底寒光。原主衣襟內袋殘留的焦痕呈現環狀灼燒，這分明是離火島“赤蛟環“法器留下的印記。若當年叛逃者攜秘寶出逃，老漁頭幺兒又恰在圍剿中喪生...

“這碎瓷的冰裂紋，需得離火淬煉三日方成。“他突然將殘片迎向光斑，裂紋間暗褐血漬在日照下泛著詭異的金紅，“前輩可知玉虛宮刑堂的地火室，正配著十二尊這樣的淬器鼎？“

老漁頭猛然掀翻藥罐，滾燙湯汁在葦席上蒸騰起腥苦白霧。茅草在覓長生指縫間發出細碎斷裂聲，他望著老漁頭因憤怒而顫動的銀須，忽然松開掌心被碾成齏粉的龍涎香碎末。咸澀海風穿過陶罐裂口，將藥渣腐敗的氣息卷成漩渦狀。

“冰裂紋里淬著離火島的怨氣，“他屈指輕彈碎瓷片，暗金符文自腕間蔓延至指尖，“就像這具軀殼里關著兩縷殘魂。“梁上雨燕突然驚飛，翅膀掀動的氣流將桃木劍穗吹得打轉。

老漁頭枯掌按在霉濕的泥墻上，裂紋竟沿著二十年前雷火咒的軌跡蜿蜒：“幺兒被卷入修士紛爭時，心口也烙著赤蛟環的齒痕。“

覓長生忽然扯開浸血的衣襟，露出新生皮肉下淡金色的蛟鱗紋：“被奪舍者的因果，不該由涅槃者來償。“

老漁頭渾濁瞳孔里炸開星火，藥杵尖端凝出離火島特有的靛藍光暈。覓長生卻將碎瓷片按進自己未愈的灼傷，金紅血珠順著冰裂紋滴落成卦：“您看這血里的離火氣，可還像當年之人？“

潮聲突然死寂，陶罐里浮出半枚被藥汁浸透的銅錢。老漁頭布滿魚鱗的指甲摳進卦象裂痕，忽然嗅到青年血脈里陌生的沉香氣——那是奪舍后重鑄道基才有的太虛氣息。

“昨夜拖你上岸時...“老人喉結滾動著咽下二十年積怨，“你后頸玉虛宮刺青變成了往生紋。“他枯枝般的手指突然穿透藥霧，點在青年眉心血痕處，“這具肉身里的冤債，早被河神刮鱗般洗凈了罷？“

覓長生瞳孔微震，指尖無意識摩挲腕間新生的淡青脈紋。他忽然意識到老漁頭救他時，特意用海鹽抹去了原主殘留的靈氣印記。

“前輩既知我魂火已易...“他翻掌露出掌心新結的往生繭，繭衣紋路恰與老人頸間傷疤相契，“何不將陳年舊賬，付與這漁樵渡的青銅棺？“

老漁頭突然發出砂紙磨礁石般的笑聲，震得屋梁陳年魚鱗簌簌如雨。當最后片鮫人鱗墜入藥渣，他將半枚銅錢按進青年尚在滲血的掌心：“且去對岸采株新生蓮，根莖要帶河泥腥氣的。“說完轉頭便走。

這應該是留下來了吧，覓長生長舒了一口氣：先把傷養好再謀后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