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孫朗坐在早點攤的塑料凳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油膩的桌面。凌晨散場時眾人各異的神情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來來，抽根煙提神。“錢胖子變戲法似的摸出包中華，殷勤地往對面遞。煙盒上的燙金在晨光里閃著刺眼的光。

“嗬，好煙！“老李頭抱著胳膊冷笑，“可惜我這老肺受不起這富貴氣。“他故意把“富貴“二字咬得極重，眼角的皺紋里都夾著昨夜的怨氣。

老李頭連手都沒抬，就直接拿話給噎了回去，昨天晚上小孫的好事都讓這個死胖子給攪和了，他怎么可能有好臉給他。

攪合完了還不算，等兩人收拾好了攤位，這個死胖子又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抓住兩人東扯西扯的不讓人走，一直纏到太陽出來，硬要請兩人吃早點，老李頭壓根就不想來，可架不住這死胖子纏的太緊，伸手不打笑臉人，硬是被拽了過來。

孫朗看見遞來的煙本能性的就想抬手拒絕，他本來就不吸煙，可聽到老李頭的話，他伸出的手一頓，變搖為接，反而把煙給接了過來，放在了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我不抽煙，但你的人情，我領了。”

“啥心意？“老李頭猛地拍桌，震得醋瓶子直晃，“要不是這攪屎棍......“

錢胖子眼疾手快，一根煙直接戳進老李頭張開的嘴里：“老哥哎，昨晚要不是我配合孫老板唱這出雙簧——“他壓低聲音湊近，“就您二位木頭樁子似的戳在那兒，孫老板的戲怎么唱得下去？“

老李頭被嘴里突然塞進的香煙嗆得直皺眉，正想發作，舌尖卻嘗到中華煙特有的醇香，愣是沒舍得吐出來。他捏著煙嘴的手指微微發顫，聽完錢胖子的話，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雙...雙簧？“

“可不就是雙簧嘛！“錢胖子拍著油光發亮的腦門，笑得臉上的褶子能夾死蚊子，“老哥您琢磨琢磨——“他掰著胡蘿卜粗的手指頭數落，“攔著大伙搶孫老板生意的是誰？讓大伙收了孫老板罐頭的又是誰？點破孫老板要做批發的還是誰？“

老李頭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卡了殼。他下意識搓著那根中華煙，突然發現煙嘴已經被自己咬出了牙印。昨夜的情形走馬燈似的在腦子里轉——這死胖子明里唱反調，暗里卻給孫朗搭好了戲臺子。

想到這，他不由的眼睛驚異的看了看這個死胖子，又看了看孫朗，吞吞吐吐的開了口：“你倆？早就認識？”

孫朗一聽老李頭這話說的委屈，就知道對方這是誤會了：“這小半個月咱們天天混在一起，認不認識的，怎么能瞞得過你。”

他看老李頭明白了過來，這才接著往下說：“這事我也是剛剛才琢磨明白，對面這位錢老板，比我們兩個加一起都精明，昨晚的事，沒他嘴上說的那么好聽，無非是他一開始就想說幾句好話，把我糊弄過去，后來想占小便宜，又不想丟了面子，最后看到有利可圖，所以才話風一轉又一轉罷了。”

老李頭畢竟年紀大了，腦子不像年輕時轉的那么快了，聽完孫朗的話，他自己又低頭想了一會兒，這才明白過來，自己竟然險些被這錢胖子給蒙了，他面上一紅，有些羞惱：“好啊，你個死胖子真是牙尖嘴利，說來說去，要不是你，昨晚上我們的生意...”

“昨晚上你們的生意也成不了！“錢胖子猛地一揮手，打斷了老李頭的話頭，“老李頭，你也是擺了幾十年攤的老江湖了，咱們這行當里誰是什么德性，你心里還沒個數？孫老板是仗義，又是平事兒又是包賠損失，他想聽幾句漂亮話，那容易，咱們能把好話說得天花亂墜。可要真金白銀地從咱們兜里掏錢？“他冷笑一聲，拍了拍干癟的褲袋，“干咱們這行的，哪個不是在蒼蠅腿上刮油的主兒？“

孫朗微微頷首：“錢老板這話說到點子上了。我認的就是這份明白——咱們都是三四十歲的老油條了，又不是熱血上頭的毛頭小子。我就算把義氣二字寫在臉上，他們也不可能納頭就拜，乖乖讓我賺這個錢。所以才想出這個包賠損失的法子，先讓他們用上我的貨。等用順手了，自然會來找我進貨。“

“這招兒啊，妙就妙在貨已經用上了，再要采買總得先想到我。可壞也壞在這兒——話既然說得那么漂亮，我就只能干等著。要是急吼吼地上門催問，這'仗義人設'可不就穿幫了？所以說錢老板雖然明著跟我唱對臺戲，暗地里倒是在幫我搭戲臺——一個紅臉一個白臉，總比我一個人唱獨角戲強。“

聽到這兒，老李頭總算在兩人一唱一和中把昨晚的事兒捋明白了。不僅如此，他這個混了幾十年的老江湖，反倒琢磨出更多門道。他抬手朝早點攤老板一招呼：

“老謝！你這生意怎么做的？我們仨在這兒坐半天了，連杯水都沒見著！包子、油條、豆漿，有什么上什么！再給我拿瓶二鍋頭，三個塑料杯——讓哥幾個漱漱口！“

老李頭在這塊擺了好幾年的夜市，這邊的早點攤，他也吃了好幾年，跟附近的老板混的都熟，誰家攤上有什么，他心里門兒清。老謝聽了也不惱，一邊麻利地備菜一邊回嘴：

“嘿，還惡人先告狀？占著桌子光嘮嗑不點單，再等會兒我連人帶凳子給你掀出去！點這么多，你吃得完嗎？“

話是這么說，老謝手上卻利索得很。熱騰騰的豆漿、剛出鍋的油條、冒著白氣的肉包子，連香油拌的脆腌菜都一股腦端了上來。最后“啪“地往桌上一拍——巴掌大的二鍋頭，配著三個皺巴巴的塑料杯，齊活。

老李頭一把擰開二鍋頭的瓶蓋，酒香頓時竄了出來。他麻利地把三個塑料杯一字排開，透明的酒液“咕咚咕咚“地往杯里倒：“來來來，都滋溜兩口！這早酒啊，最解乏了——“

他瞇著眼，像是陷入了回憶：“年輕那會兒干完夜活，回到家就想倒頭就睡。可家里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老娘要燒飯，老婆要洗衣，小的滿地亂竄...“他咂摸了一口酒，“睡不好，人就燥，一燥就打老婆罵孩子。后來還是我本家一個老哥教我——“說著舉起酒杯晃了晃，“這一杯白的下肚，走在路上就飄起來了，到家倒頭就著。那幾年要不是這二兩小酒頂著，真不知道怎么熬過來。“

王胖子一見酒就眉開眼笑，接茬道：“老李哥這話在理！男人活一世，不就圖個煙酒快活？要喝就得喝便宜的、上頭的！那些個貴價酒，喝不醉還費錢，有個屁意思！“

兩人推杯換盞，越說越熱絡。孫朗看著老李頭往第三個杯子里倒酒，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出聲。他向來沒有早晨喝酒的習慣，白酒更是碰都不碰——平時最多兩瓶啤酒的量。可今天這酒，他知道推脫不得——這是要進入正題了。

“來來來，咱們走一個。“老李頭顫巍巍地舉起酒杯，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他到底是江湖里摸爬滾打過來的，方才那陣迷糊不過是連日操勞所致。此刻被孫朗幾番點撥，哪還看不透錢胖子的心思？這杯酒下肚，那些臺面上不便說的話，就能借著酒勁往外倒了。

錢胖子的小眼睛滴溜溜轉著，肥厚的手掌緊緊攥著酒杯。三人中就數他最機靈，卻也最心虛。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特別是孫朗這樣不怕事，敢惹事，能攬事，還能平事的，要在這種人的生意里摻和一腳，那和火中取栗也沒什么區別。要在這位爺的買賣里分一杯羹，不亞于虎口奪食。要不是有這杯酒打掩護，他真怕孫朗一個不高興，連人帶椅子給他掀出去。

“一口悶。“孫朗仰脖灌下辛辣的液體，喉結上下滾動。他素來不喜白酒，若不一口吞下，那股灼燒感實在難以下咽。老李頭那點小心思，錢胖子那副算計相，他都看得分明。一個怕人分羹，一個想分杯羹，都是人情世故里的彎彎繞。做事講究清清楚楚，做人卻要難得糊涂。有些事點破了傷感情，有些話挑明了傷和氣。酒杯一碰，心照不宣；酒過三巡，萬事好商量。

酒液入喉，三人不約而同地“嘶哈“一聲，吐出的酒氣在燈光下凝成白霧。談判的節奏隨著酒精的催化，漸漸變得松弛而微妙。

錢胖子摩挲著酒杯，臉上的橫肉在燈光下泛著油光：“孫老板，我敬你一杯。“他舉起酒杯時，手腕上的金表在燈光下晃出一道刺眼的光，“你這本事，我錢胖子是真服氣。一個人，半個月，就能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他仰頭抿了一口，酒液順著嘴角溢出些許：“我二十二歲當兵，二十七歲揣著五年津貼出來闖蕩，結果一年就賠了大半。“他苦笑著搖搖頭，“爹媽嚇得夠嗆，趕緊用剩下的錢給我張羅了個媳婦。“

錢胖子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畫著圈：“可娶了媳婦，錢袋子更癟了。男人嘛，自己勒緊褲腰帶能熬，但不能讓老婆孩子跟著受罪不是？“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這才貪便宜進了李嬸的罐頭，結果連一千塊本錢都差點打了水漂。“

酒意上頭，錢胖子的眼神變得直勾勾的：“孫老板，我就想問問...“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你這又便宜又好的罐頭，到底從哪兒來的？“

若不是借著酒勁，這話他斷不敢問出口。江湖規矩，打聽別人的財路是大忌。可上次的虧吃得他心有余悸——生意場上，同樣的跟頭栽兩次，那就真是活該了。錢胖子的手指緊緊攥著酒杯，指節發白，既怕孫朗翻臉，又怕錯過這難得的機會。

孫朗的酒杯在油膩的桌面上輕輕一磕，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用嘴唇淺淺沾了下酒，吐出兩個字：“走私。“

老李頭的手一抖，酒液潑灑在皺巴巴的襯衫前襟上。他剛要舉杯打圓場，孫朗卻已經繼續往下說。酒精讓這些話都鍍上了一層“酒后胡言“的保護色——真真假假，事后都能推給酒勁上頭。

“萬國牌的軍糧，“孫朗的指尖輕輕敲擊著玻璃杯，“拆開來什么都有。“他的眼神在錢胖子和老李頭之間來回掃視，“現在攤子上的罐頭零食，都是這么來的。“他故意頓了頓，“一水兒的洋文，連個漢字都沒有，想遮都遮不住。“

這番話既是說給錢胖子聽，也是說給老李頭聽。這些罐頭的來歷本就經不起推敲，不如直接扣個“走私“的帽子。事前把風險攤在明面上，敢干的自然留下，不敢的趁早退出，總比事后反水要強。

錢胖子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邊緣，老李頭則悶聲啃著包子。孫朗也不著急，自顧自地夾著桌上的小咸菜，這種買賣確實需要時間考慮，正好也讓酒精在胃里沉淀沉淀。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老李頭突然把啃了一半的包子往盤子里一撂，扭頭對著墻壁說：“富貴險中求啊。“他刻意避開錢胖子的方向，“這些天跟著你跑前跑后，貨是啥成色我門兒清。“老頭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一仰脖灌下去，喉結劇烈滾動，“我黃土埋半截的人了，不圖大富大貴，就想給兒孫多留點。“說完就埋頭對付起那籠包子，再不多言。

錢胖子這時才抬起頭，小眼睛里閃著精明的光：“走私好啊...“他故意拖長聲調，“知道的人少，貨源就穩。“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擊，“可孫老板，這么好的買賣，讓你做得太糙了。“他忽然壓低聲音，“我有個法子，風險更小，利潤更大...“

說到關鍵處，錢胖子故意收住話頭，端起酒杯慢慢啜飲。孫朗會意地挑眉：“哦？“他身體微微前傾，酒杯在指尖輕輕轉動，“愿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