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最熱鬧的醉仙樓三層，紅綢在穿堂風里簌簌作響。

扶蘇坐在主位，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枚褪色的玉牌——那是他被廢黜前母后留下的遺物。

樓下賓客的喧鬧聲透過雕花窗欞飄進來，混著桌上未涼的葡萄酒香，倒像極了三年前他還是太子時在章臺宮飲宴的場景。

“莫姑娘，你似乎并不懼怕這杯酒？“

陰鷙的嗓音像淬了冰的匕首，精準扎進滿室喧囂。

扶蘇的指尖在玉牌上頓住，抬眼正看見趙高扶著鎏金酒壺的手，青筋在蒼白發皺的皮膚下若隱若現。

這位中車府令今日穿了件玄色云紋錦袍，腰間的玉玦卻掛反了——這是他動怒時才會有的破綻。

莫若晴正垂眸撥弄茶盞，聞言抬眼笑了笑。

她的眼尾微微上挑，在燭火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趙大人，您太高估自己了。“話音未落，她已從袖中摸出個拇指大的青瓷瓶，瓶頸處系著根褪色的紅線。“這杯酒里摻了曼陀羅根粉，混著西域傳來的蛇毒。

我今早采的半邊蓮，曬得半干時揉碎了吞下去，正好解這方子。“

樓下突然響起瓷器碎裂的脆響。

扶蘇注意到趙高喉結動了動，玄色袍角在案幾后輕輕顫抖——那是他慣常發作前的征兆。

賓客們的議論聲像炸開的蜂群，穿堂風卷著誰的帕子飄到莫若晴腳邊，她彎腰去撿時，扶蘇瞥見她袖中寒光一閃——是那柄淬了百毒的柳葉刀。

“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們繼續吧。“趙高的聲音突然甜得發膩，他舉杯向四周虛敬一圈，鎏金酒壺在掌心轉了個漂亮的弧度。

可就在酒液即將潑灑的剎那，人群里傳來布料撕裂的聲響。

“小心！“

扶蘇本能地拽住莫若晴的手腕往身后帶，一道黑影已破窗而入。

刺客的蒙面黑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下頜一道新月形疤痕——這是趙高暗衛特有的標記。

莫若晴的柳葉刀擦著扶蘇耳垂劃過，與刺客的短刀相擊，火星子濺在紅綢上，燙出個焦黑的洞。

“青鳶？“莫若晴的聲音突然放軟，刀鋒卻更緊地壓著對方手腕。

刺客的動作明顯頓了頓，短刀發出細微的顫鳴。

扶蘇這才看清她腰間的銀鈴——是趙高最寵信的暗衛首領，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青鳶“。

“你真的要為趙高賣命嗎？“莫若晴的刀尖慢慢下移，在青鳶左胸位置停住。

那里繡著朵褪色的山茶花，和莫若晴包袱里半片繡樣上的紋路分毫不差。“三年前陳縣大疫，是誰在義莊守了七夜，給染病的孩童喂藥？“

青鳶的短刀“當啷“落地。

她突然扯下蒙面黑巾，露出張蒼白的臉，眼角還凝著未干的淚：“他說...他說殺了扶蘇，就能給我阿娘換副金絲楠木棺材。“

“我替你換。“莫若晴反手將刀入鞘，從頸間摘下枚玉鎖片塞進青鳶掌心。“咸陽西市王記棺材鋪，憑這個能賒最好的木料。“

樓外突然傳來整齊的馬蹄聲。

扶蘇聽見大公主的聲音穿透重重人群：“趙大人好興致，竟在婚宴上玩起刺客戲碼？“

趙高猛地轉身，玄色袍角掃翻了酒桌。

大公主帶著二十名玄甲禁軍正從樓梯魚貫而上，為首的校尉腰間懸著皇帝親賜的虎符，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她今日穿了身素色翟衣，發間卻別著枚珍珠步搖——那是扶蘇當年從南海給她帶的生辰禮。

“私通匈奴的密信，我已呈給父皇。“大公主的指尖點在趙高腰間，那里鼓鼓囊囊的，正是他藏密信的暗袋。“還有你讓人在蒙恬將軍軍糧里下的巴豆粉，太醫署的驗毒單，此刻該在父皇御案上了。“

趙高的臉瞬間白得像張紙。

他突然撲向窗邊，卻被青鳶攔住去路——這姑娘不知何時抄起了方才那柄短刀，刀尖正對著他后心。

“逆賊！“趙高的指甲深深掐進窗框，檀木碎屑簌簌落在玄色錦袍上。“扶蘇，你等著！

等我見到陛下...啊！“

校尉的鎖鏈“嘩啦“套住他的手腕。

扶蘇看著趙高被拖向樓梯，他的玉玦終于掉了下來，在青石板上滾出好遠，撞在莫若晴腳邊。

那玉玦內側刻著個“嬴“字，被磨得幾乎看不清——是當年秦始皇賜給貼身近侍的信物。

“阿兄。“大公主走過來，將塊染了朱砂的帕子塞進扶蘇手里。

他低頭一看，帕子中央用金線繡著只振翅的玄鳥，正是皇宮承明殿的暗衛標記。“方才收到消息，父皇突然咳血，盧生帶著方士已進了甘泉宮。“

樓下突然傳來急促的銅鑼聲。

扶蘇透過雕花窗望出去，看見巡城衛的燈籠像流螢般往皇宮方向涌去。

莫若晴的手悄悄覆上他手背，掌心還帶著方才與刺客交手時的余溫：“該回藥廬了，明日要采的龍葵，可等不得。“

青鳶抱著那枚玉鎖片站在角落，見扶蘇看過來，突然跪下行禮：“公子，我...我想跟著莫姑娘學醫術。“

“好。“扶蘇應得極輕。

他望著趙高被押走的方向，聽見遠處傳來晨鐘的悶響——那是甘泉宮的報時鐘，比往常早了半個時辰。

莫若晴的柳葉刀在袖中輕碰，發出細碎的清響，混著樓下賓客逐漸散去的腳步聲，像極了暴雨前螞蟻搬家的動靜。

紅綢還在風里飄，卻不知何時沾了塊暗褐色的痕跡。

扶蘇摸了摸，是凝固的血。

他抬頭望向天際，啟明星正從東邊云層里鉆出來，將咸陽城的飛檐染成淡金色——這光太亮了些，亮得讓他想起父皇批閱奏疏時，燭火在竹簡上投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