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的駝鈴如清脆的鼓點,撞碎了那如輕紗般的晨霧,此時扶蘇的掌心還殘留著莫若晴指尖的溫熱觸感。
他牽著馬走在最前,粗麻短打的衣衫摩挲著他的手腕,癢意像小蟲子般在皮膚上爬行——這副趕車人的裝扮裹住了昔日太子的金縷玉冠,卻裹不住他眼底那如寒星般的冷光。
“第三輛車上的鹽包松了。“他突然出聲,聲音低沉,如同被霜打過的胡楊枝,帶著一種冷冽的質感。
走在右側的蒙武立刻勒住韁繩,韁繩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清晨格外清晰。
這個跟了他十年的老將,此刻扮作挑貨郎,竹筐里堆著半蔫的枸杞,那枸杞的顏色在晨光中顯得有些黯淡。
聞言他只垂眼掃過第三輛車——鹽包的麻線果然裂開道縫,細碎的鹽粒如晶瑩的雪花,正順著車板“簌簌”地往下漏,落在地上發出細微的聲響。
“劉三。“扶蘇喚住趕車的漢子。
那是前日在村口替他治過蛇傷的獵戶,此刻皮膚曬得黝黑發亮,應了聲便跳下車,從懷里摸出麻繩重新捆扎。
鹽粒落在他皸裂的手背上,那冰冷的觸感如同撒了把碎冰。
莫若晴坐在第二輛車的車簾后,藥箱擱在膝頭。
她掀開一角布簾,目光落在鹽粒上,只見鹽粒在晨露里洇出白痕,那白痕在濕潤的地面上顯得格外醒目。
忽然,她輕笑一聲,那笑聲清脆悅耳,如同銀鈴般在空氣中散開。
這聲笑裹在風里,飄進扶蘇耳中時像片輕柔的羽毛,撓得他的心癢癢的。
他知道她在笑什么——鹽是匈奴人的命,漏鹽的車轍會在沙地上畫出最清晰的路標,右賢王的長子若想換良駒,斷不會錯過這條線索。
“過了前面的紅柳灘,該撒薄荷籽了。“她掀簾的手縮回去,指尖在藥箱夾層上輕輕叩了兩下,那叩擊聲如同有節奏的鼓點。
那里躺著地圖和秘藥,還有半袋用蠟紙裹著的薄荷籽。
扶蘇沒回頭,卻在掌心掐了個暗號——三短一長,是“知道了“。
他能想象她此刻的模樣:眼尾微挑,像彎彎的月牙,發梢沾著晨露,如閃爍的珍珠,藥箱上的銅鎖在陽光下泛著暖光,那暖光如同柔和的火焰。
這讓他想起昨日深夜,她蹲在灶前替他補衣服,火光映得她睫毛投下小扇子似的影子,她輕聲說“等胡楊黃了,我們去看居延海“。
居延海的水該是藍的吧?
那藍色如同深邃的天空,帶著一種神秘的誘惑。
他望著遠處起伏的沙丘,喉結動了動,耳邊似乎傳來沙丘被風吹動的沙沙聲。
可眼下更藍的,是天邊那抹將散未散的星子——那是蒙恬舊部的信號。
前日蒙武收到的半塊虎符,此刻正貼在他心口,隔著粗布硌得生疼,那疼痛如同尖銳的針刺。
商隊行至紅柳灘時,莫若晴掀簾的動作頓了頓。
她摸出薄荷籽,指尖剛要撒向車外,忽然瞥見沙地上有串新鮮的馬蹄印——三趾鐵掌,是匈奴左賢王部的馬。
她不動聲色地將薄荷籽混著一把止血草末撒出去,草末落在蹄印里,像給大地蓋了層薄霜,那層薄霜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前面有片胡楊林。“蒙武的聲音從左側傳來,竹筐里的枸杞晃了晃,發出輕微的碰撞聲,“林子里有口老井,能歇腳。“
扶蘇抬頭望了眼日頭。
已近辰時三刻,按計劃該與舊部會合了。
他拍了拍馬頸,馬嘶聲驚起幾只沙雀,沙雀撲棱棱的振翅聲掠過紅柳梢。
胡楊林里果然有口井。
井沿爬滿青苔,那青苔綠油油的,散發著潮濕的氣息。
井邊立著塊斷碑,碑上“忠勇“二字還能辨認——那是蒙恬當年修的軍井。
林外傳來三聲鷓鴣叫,那鷓鴣叫聲清脆響亮,在林子里回蕩。
蒙武的竹筐突然“啪“地掉在地上,枸杞滾了一地,那滾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林子里顯得格外嘈雜。
“將軍!“
最先從樹后閃出來的是個絡腮胡的漢子,鎧甲藏在破棉襖下,腰間的劍穗還系著蒙家軍特有的紅繩,那紅繩在風中輕輕飄動。
他單膝跪地時,身后陸陸續續轉出二十余人,有穿皮襖的牧民,有挑柴的樵夫,可那股子挺直的脊梁骨,分明是在沙場上滾過的兵。
“蒙恬將軍被囚的那日,末將在陽周城墻上守了整夜。“絡腮胡攥緊劍柄,指節發白,那用力的程度讓他的手微微顫抖,“趙高專使來宣旨時,說'將軍與扶蘇公子合謀',末將就知道——“
“夠了。“扶蘇打斷他。
他蹲下身,從莫若晴的藥箱里取出卷好的地圖,展開在斷碑上。
羊皮地圖被燭火烤過,邊緣焦黑,卻清晰標著白袍客的糧道、蠱蟲馴養點,還有匈奴騎兵的埋伏圈。
“白袍客要引匈奴夜襲,嫁禍蒙家軍通敵。“他指尖劃過狼居胥山的標記,那指尖與羊皮紙摩擦的聲音在安靜的環境中格外清晰,“三日后月中,他們會在黑水河放毒,讓匈奴馬隊喝了水便發瘋。“
絡腮胡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收縮的瞬間仿佛能聽到空氣的流動聲。
他伸手去摸地圖,又觸電般縮回——那地圖上的標記,正是他上個月在蠱蟲馴養點附近踩的暗樁。
“末將愿聽公子調遣。“他重重磕了個頭,額頭撞在沙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蒙家軍的刀,只認大秦的日月。“
林外突然傳來馬蹄聲,那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急促的鼓點。
莫若晴的藥箱“咔“地合上,她掀開簾布,見兩個裹著羊毛氈的邊民扶著個血人踉蹌而來。
血人肩上插著支三棱箭,箭頭泛著青——是白袍客的毒箭。
“救救他。“左邊的邊民聲音發顫,那顫抖的聲音帶著一種急切和恐懼,“我們在西坡采藥,撞見白袍客的人燒村子......“
莫若晴跳下車,藥箱里的銀針叮當作響,那聲響如同清脆的鈴聲。
她扯下腰間的藥囊,取出半塊生姜塞進血人口中,又用銀簪挑開箭傷。
膿血混著黑血涌出來,她卻突然笑了:“這毒是曼陀羅加了蛇莓,我有解藥。“
邊民們圍過來,有人遞來陶罐裝的溫水,那溫水冒著淡淡的熱氣,有人解下自己的頭巾當繃帶。
莫若晴的手在血污里翻飛,銀針扎進“極泉““曲池“二穴時,血人的抽搐漸漸平息。
“明日此時,他就能喝小米粥了。“她擦了擦手,抬頭正對上幾個邊民發亮的眼睛。
那個遞溫水的老婦突然抓住她的手,往她掌心里塞了把曬干的沙蔥,那沙蔥帶著一種淡淡的香氣,“姑娘要是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盡管說。
我們這把老骨頭,總還能給你們指個密道。“
莫若晴捏著沙蔥,指尖微微發顫,那顫抖的指尖似乎帶著一種感動的情緒。
她望向扶蘇,見他正將地圖重新卷好,目光掃過圍過來的邊民時,眼底的冷光軟了些,像春雪融在山澗里,那柔和的光芒如同溫暖的春風。
與此同時,在藥廬這邊,此時的白袍客正站在被翻得亂七八糟的藥廬里。
他的白緞衣擺沾著草屑,手中捏著截薄荷莖——是從藥柜縫隙里找到的。
“商隊往紅柳灘去了?“他的聲音像浸在冰里的銀鈴,帶著一種冰冷的質感,“好個扶蘇,裝癡賣傻這么些年,倒把心思都用在這些歪門邪道上了。“
手下的匯報還在繼續:“藥廬后墻有新鮮的馬蹄印,是蒙家軍的三趾鐵掌......“
“閉嘴。“白袍客突然掐斷對方的脖子。
他望著窗外漸沉的日頭,唇角勾起冷笑。
腰間的蠱囊輕輕震動,里面養著的金蠶正啃食著浸過扶蘇血的布片——那是前日搜查時從藥廬門檻下撿到的。
此前,扶蘇在與白袍客手下的一次小沖突中,不小心被劃破了手臂,當時就有一些奇怪的蟲子在周圍盤旋,只是大家都沒在意,沒想到這竟成了白袍客追蹤的手段。
“去把'千蟲傘'取來。“他撫過蠱囊,“本使要親自會會這位大秦的長公子。“
夜幕降臨,商隊在一處背風的山坳扎營。
扎營后,大家都顯得十分疲憊,但警惕的神情卻沒有絲毫放松。
有人靠在車旁打盹,有人在檢查武器。
扶蘇蹲在篝火旁,用樹枝在地上畫著地形,那樹枝劃過沙地的聲音清晰可聞。
蒙武守在高處,借著月光數著沙地上的薄荷芽——三十里一叢,綠得像撒了把碎玉,那翠綠的顏色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幽。
“他們來了。“蒙武的聲音突然壓下來。
山坳外的沙地上,二十余騎正貼著沙丘逼近。
為首的人裹著白斗篷,月光照在他腰間的蠱囊上,泛著幽藍的光,那幽藍的光如同鬼魅的眼睛。
扶蘇將樹枝往地上一插。那是進攻的暗號。
蒙恬舊部從兩側的巖石后涌出時,白袍客的馬隊正撞進預先設好的絆馬索。
馬匹嘶鳴著栽倒,騎手被甩進沙堆,還沒爬起來,就被蒙家軍的短刀抵住了咽喉。
“就這點本事?“白袍客勒住馬,白斗篷在風里翻卷如浪,那翻卷的聲音如同海浪的呼嘯。
他抬手打了個呼哨,腰間的蠱囊突然裂開道縫,數不清的黑蟲蜂擁而出,在他頭頂聚成一團黑霧,那黑蟲飛舞的聲音如同低沉的嗡嗡聲。
篝火“噗“地熄滅了,那熄滅的瞬間仿佛有一股冷風撲面而來。
山坳里的蟲鳴剎那間消失得干干凈凈。
莫若晴摸向藥箱的手頓住——她聞到了一股甜腥的氣味,像腐爛的曼陀羅花,混著血銹味,那氣味刺鼻難聞。
扶蘇握緊了手中的劍。
劍身映出白袍客的臉,那張臉上的笑,比月光還要冷。
黑霧開始向下沉。
沙地上的薄荷芽突然劇烈顫抖起來,仿佛有看不見的手在撥弄它們的莖稈,那顫抖的聲音如同輕微的沙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