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光與霧的爭訴
- 區區救世主而已
- 閑人無嶼
- 4424字
- 2025-06-13 23:58:34
奧斯尼亞,洛塞伊瑙。
玫瑰窗將月光裁剪成斑斕的碎片,灰霧伸出骨節嶙峋的手指扒住門縫,假托風聲低吟著如泣如訴的絮語。
掀起懺悔室軟簾的一角,關寶琛瞇著眼睛向外窺伺,他的圓框眼鏡遺失在行竊途中了。
教堂被光與霧切割為涇渭分明的兩個空間,唯物如他也能覺察出詭異的端倪。
月圓之時是萬里無云的晴夜,可濃霧卻從無風之處噴涌而出。
有什么東西來了。
關寶琛猜測是失主來興師問罪了。
他承認自己有罪,身為被收留的異鄉人,在享受無微不至的款待后,居然把手伸進了主人的珠寶盒。
但他并不后悔,把贓物牢牢攥在手心。
那是一枚純金打造的戒指,鑲嵌著鴿血紅寶石,初看只是隨處可見的普通樣式。
細看便能發現,火彩閃耀的切割面之下,蠕動著一條血蛭。
符文的記載不會出錯,這枚戒指就是奧斯尼亞一切隱秘的謎底。
那些秘而不宣的巫師舊事,被抹除存在的超凡者,還有月光下折射出人影的畜生,靜謐森林里吮吸紅色骨頭的新娘。
答案就是戒指,符文說了答案就是戒指。
關寶琛現在無法解讀,但只需要假以時日,他一定會狠狠扯下神明的面紗,讓世人看到偽裝之下空虛的黑洞。
這就是他研究神秘學的目的,證明這世上根本不存在神秘。
“所有的不可知都是即將可知……一切裝神弄鬼都是玩弄視角的魔術……”
他在心里反復默念。
月光流瀉進懺悔室的左側格柵,灰霧從另一側纏綿地追殺上來。
關寶琛似乎成為了真正的神父,坐在隔間里準備傾聽信徒的告解。
灰霧里傳來幽微的呼吸聲,陰涼的鼻息吹過后頸的寒毛。
關寶琛瑟縮脖頸,下意識往月光那邊靠攏。
月光里傳來絲綢和蕾絲的摩擦聲,令人浮想提起裙擺的淑女款款落座。
葡萄酒一樣甘醇回甜的聲音讓這種想象更加肆無忌憚。
“親愛的神父,我要向您坦白我的罪行?!痹鹿庹f。
“噢,這位小姐,您誤會了,我不是神父,我只是路過此地的老頭子?!标P寶琛抱歉地說。
“原來是這樣啊?!痹鹿怆y掩失落,“我只是想尋找一位聆聽者?!?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可以和我聊一聊。今天是月圓之夜,黑暗之中危機四伏,我要待到日出才離開?!标P寶琛表示有大把的時間。
“說出來我自己都羞愧難當,我的未婚夫斯特凡死了,所有人都認為是我的錯,就連我自己都無法否認……”
月光提及傷心之處,一顫一顫地啜泣。
關寶琛埋怨自己沒有帶手帕的習慣,不能在這種時候展現紳士的風度,只能溫言軟語地安慰:
“我很榮幸成為您的聆聽者,有什么難言的苦衷都告訴我吧?!?
月光表達了感謝之情,娓娓道來地講述起一個故事:
“斯特凡來自一個高貴的家族,享受世人的追捧和青睞。而我的家族早已沒落,昔日的榮光再難重現?!?
“但斯特凡是如此的耀眼,僅是宴會上的一面之緣,我就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他,放下所有矜持和驕傲追求于他。”
“我的真誠打動了斯特凡,他對我作出了回應。我們在秘密花園私定終生,發乎于情不可收拾,那一天,潔白的襯裙沾染了比玫瑰更鮮艷的紅?!?
“可是好景不長,我們的私情終于還是被他的父母發現了。”
“他的父母是我見過最威嚴、最冷血、最冥頑不靈的人,他們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誰都無法與之抗衡?!?
“斯特凡被帶回城堡的高樓,他們在他的房門上掛滿鐵鎖,勒令他從此與世隔絕?!?
“而我則被游街示眾,他們脫去我的衣裙,用最惡毒的話語羞辱我,用最堅硬的皮鞭笞打我。”
“他們說我的美麗是罪孽的根源,是撒旦引誘亞當的蘋果,所以用刀刮花了我的臉。”
月光壓抑的哭腔逐漸失控,凄切的失聲痛哭在教堂中幽幽回蕩。
關寶琛被少女的悲痛深深感染,濕潤著眼眶發出感慨:“無論古今東西,禮教都是吃人的,吃掉一對又一對羅密歐與茱麗葉??蓱z的小姐,后來怎么樣了呢?”
月光抽噎著說:
“我和斯特凡再也沒有見面。”
“我的容顏丑陋,人皆唾棄,只能躲在不見天日的地窖里,像鬼魅一樣生活?!?
“斯特凡至死不肯向他的父母低頭,永遠地困在了高樓之中,聽說他死去的時候,心已經碎成了兩瓣?!?
“沒過幾年,斯特凡的父母也離世了,城堡淪為只有老鼠和風會光顧的無人之地?!?
“我趁機溜進城堡,試圖尋找斯特凡的遺物以作留念。”
“在囚禁他一生的閣樓里,我發現了一枚戒指?!?
戒指?關寶琛條件反射地握緊手中的戒指。
月光慢慢止住哭泣,語調不再有頓挫,大悲大痛過后是幾近麻木的絕望:
“那是他為我定制的求婚戒指,可惜我們終其一生,都沒能等到那個單膝下跪的機會?!?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關寶琛忍不住追問:“再后來呢?”
月光俏皮地輕笑一聲,清脆悅耳。
這難以捉摸的情緒起落讓關寶琛打了個寒顫。
只聽月光說道:
“再后來嘛,我戴上戒指,從此在城堡住下,一住就是好多好多年。”
“到底是多少年,我也記不清了,總之久到認識我的人都死了,久到我的故事變為了傳說。”
“時代經歷了巨變,我走出城堡的大門,通過倒賣古董賺取到第一桶金?!?
“我學習經商,參加宴會,廣交好友,成為洛塞伊瑙小有名氣的新貴。”
“我翻新了城堡,添置了許多漂亮家具,雇傭仆人進行打理和維護。當然,他們還需要侍奉我的衣食起居?!?
“每個月圓之夜,我都會在城堡召開宴會,宴請城里的名流前來參加?!?
“上一個月圓之夜,我照例舉辦晚宴,一個異鄉人突然登門?!?
“異鄉人告訴我,他是來自東方的神秘學家,聽說我的城堡是奧斯尼亞歷史最悠久的古堡之一,便慕名而來,希望能搜集一些資料?!?
“我熱情款待了他,邀請他在城堡留宿,為他提供舒適的房間和精美的餐食,甚至允許他進入藏書室隨意查閱資料?!?
“可他卻趁我不備,偷走了我的戒指?!?
聽到這里,關寶琛的襯衫已被汗水浸透。
雖然寄人籬下一月之久,但他從未見識過主人的真容。
古堡主人被稱為特蘭達菲爾男爵。
男爵總是身披一件黑色斗篷,那是一種侵略性極強的黑,能吞噬周圍所有的光與色彩,再純粹的白也不能將其玷污。
寬大的帽檐將男爵的面容籠在陰影里,教人生出一種錯覺,仿佛是斗篷包裹的只是一道黑影。
男爵從不親近賓客,而是站在高不可攀的紅毯樓梯盡頭,朝人們舉起盛滿葡萄酒的高腳杯。
這時候,人人都能看見,男爵捏住酒杯的手指上,有一枚璀璨奪目的紅寶石黃金戒指。
盡管男爵的手指光潔白皙,關寶琛也沒往性別的方向多想。
豈料男爵竟是女子,那他應該尊稱她為男爵夫人。
“特蘭達菲爾男爵夫人,我很感激您對我的款待,也很抱歉擅自取走了您的戒指。請您最后相信我一次,我借走戒指是為研究之用,以后一定原樣歸還。”
月光沒有嚴厲索要,反而憂思深重地勸導道:“那是我亡夫的遺物,是一段悲劇的見證,凝聚著遺憾和仇恨的詛咒,會給你帶來不可名狀的災難?!?
這般愚昧的發言,觸發了關寶琛的說教情結,他習慣性去推鏡框的鼻梁,推了個空,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說道:
“男爵夫人,關于所謂的詛咒,我不得不殘忍地點破,那是由無知衍生而出的偽概念。”
“奧斯尼亞千百年來的恐怖傳說,統統都是典型的群體妄想。其實不止這里,全球的人類都在集體發癔癥?!?
“什么巫師,什么超凡者,最近更加邪門了,蟲母都搞出來了,說它是神明派到地球上幫助巫師的,完全瞎扯淡嘛?!?
“我對巫師文化進行了長達二十年的研究,尤其在符文方面耗費了大量的精力。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符文沒有任何怪力亂神的功能,所謂的‘結界’不過是自然的磁力場發生了未知變化,根本不是大眾臆想的巫術?!?
“說回貴國的恐怖傳說,相傳洛塞伊瑙有一種吸食人血的魔鬼,不見天日,不死不滅,蒼白美麗,擁有各種各樣的超凡能力。”
“很豐富的想象力,但恕我直言,也是扯淡?!?
“那些你們以為被吸干血液而死的人,其實是在饑荒年代食用了大量血蛭,這種血蛭現在已經瀕臨滅絕,其分泌的唾液富含凝血因子,會導致食用者貧血?!?
“那段時期血蛭泛濫,經常有人被多只血蛭同時叮咬,傷口會血流不止、紅腫潰爛,很像野獸尖牙的撕咬傷?!?
“由此,人們想象出了吸血鬼?!?
關寶琛認為這套說辭天衣無縫,男爵夫人應該能夠接受。
至于她剛才所說的活了很多年,也僅僅是一種駭人聽聞的夸夸其談,為的是嚇唬他乖乖交出戒指罷了。
可月光并不買賬,嘲弄地咯咯輕笑幾聲,問道:
“你真的不相信鬼神之說嗎?”
“子虛烏有,不信不信?!?
“一點也不信嗎?”
“一點也不信。”
“那你為什么躲進教堂?”
“我——”
關寶琛突然啞火,虛張嘴唇半晌。
是啊,為什么呢?
他在深夜竊物出逃,沒有驚動古堡里的人,他明明有很多可選的去處,滿大街都是酒店和旅館。
可他偏偏選擇了教堂,即使這里是距離古堡最近的教堂,也遠在十公里之外。
為什么呢?
難道是在古堡的所見所聞讓他動搖了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我……我是因為做賊心虛,害怕你報警,害怕警察會到酒店搜查?!?
關寶琛找了個非常合適的理由。
月光仍是不以為然:“承認吧,關教授,恐懼的前提不是無知,而是相信?!?
關寶琛又一次啞口無言。
月光繼續游說:“你可以在教堂度過長夜,天亮之后請回到古堡,把戒指放歸原處。我可以當做什么都沒發生,你照樣是我最尊貴的客人?!?
關寶琛捏著戒指,內心不禁有些動搖。
這時,一道低沉的男聲從右側傳來:
“唉,這么輕而易舉地相信魔鬼了嗎?”
灰霧沉默的時間太久,關寶琛差點忘記另一側也有一位神秘嘉賓。
他禮貌地詢問:“請問閣下如何稱呼?”
“無名之輩,不值一提,”灰霧說,“我也有一個故事,你愿意聽嗎?”
“洗耳恭聽?!标P寶琛這一次向灰霧靠攏。
灰霧也一樣娓娓道來:
“在我的故事里,斯特凡依舊是主角。”
“他是男爵的愛子,承載著家族的希望,成為守衛王國的騎士是他與生俱來的神圣使命?!?
“耀眼的光環招致了魔鬼的覬覦,陰暗的角落滋生出罪惡的欲望,一個低賤的魔女對斯特凡垂涎三尺。”
“她趁老男爵夫婦出游的間隙,潛入城堡用骯臟的手段玷污了斯特凡。”
“男爵夫婦趕回家中時,斯特凡已經奄奄一息,他們拼盡全力救治,最終也只能保住一個虛弱而破碎的他?!?
“而魔女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她擊垮了老男爵夫婦的意志,并且還想再次搶奪斯特凡。老男爵夫婦被迫帶著斯特凡逃離城堡,遠遁山野?!?
“魔女侵占了城堡,竊奪了老男爵的傳家之寶,并將它改造為一枚邪惡的戒指。”
“你手上的戒指根本不是什么愛情的見證,但有一點她說對了,那是是仇恨的凝結,是詛咒的載體。”
“如果你真的不相信鬼神,那就毀掉這枚戒指?!?
灰霧的故事版本和月光的可謂判若天淵。
關寶琛忽覺戒指變得無比燙手,他的確對自我產生莫大的質疑。
不是質疑信念,而是質疑動機。
為了證明封建迷信的愚蠢,他不惜從千年古堡里盜取一條蟲子,值得嗎?
世人清明也好,愚蠢也罷,和他究竟有什么關系?
早知道就老老實實待在東海市了,聯盟一擲千金聘請他做研究顧問,多么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就算研究方向不如他意,哪又如何?
總好過現在騎虎難下。
關寶琛懊悔不已,他誰的話都不聽,打定注意道:
“只要待到天亮,我就離開教堂,聯盟一定會派人來接我的?!?
這一次,月光和灰霧都笑了。
“你怎么知道天會亮呢?”
“你怎么知道這里是教堂呢?”
不然呢?還能在哪兒?
關寶琛走出懺悔室的隔間。
月光消逝,灰霧退散,蠟燭驟然熄滅。
他后知后覺地發現,教堂里沒有十字架,也沒有耶穌受難像。
手心傳來異樣,他打開手掌一看。
戒指消失不見,徒留一只血蛭。
血蛭鉆進關寶琛掌心,他還沒來得及呼救,就兩眼一抹黑暈厥過去。
教堂的幻象頃刻崩塌粉碎,深紅的泥潭之中,一只巨大的血蛭翻滾攪動,將關寶琛吸干抹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