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地面第749街區。

這里是這座都市繁華光影未能完全覆蓋的邊緣地帶。

橘紅色的余暉穿過低矮違建房屋的縫隙，在老舊的街道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鐵銹味、各家晚飯的菜香，以及孩童放學歸家時的嬉鬧聲。

此時的街上，行人寥寥，只有三三兩兩的老人，搬著馬扎在門口納涼遛彎。

“老呂啊，聽我家那小子說，你家小亮都好幾個月沒去學校了。這么下去，可不是個事兒啊。”

隔壁的林胖子坐在他那張快要被撐爆的藤椅上，一邊搖著蒲扇，一邊意有所指地說道。

木門外，頭發花白的呂爺爺正靠在一張咯吱作響的太師椅上，手里拿著癢癢撓，瞇著眼睛望著街口，仿佛在等待著誰的歸來。

聽到老鄰居的話，他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走自己的路，怎么就不學好了？”

“哼！你倒是想得開。”

林胖子撇了撇嘴，語氣里帶著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都說養兒防老，你家老大死在了天上那場災難里。現在這孫子，翅膀也硬了，連家都不回了。”

“我家老大沒了我就跟你說過，別讓孩子去摻和那些事，老老實實讀書找個工作不好嗎？非要去天上，結果呢，還不是跟我家老大一樣。”

“我可聽我孫子說了，你家小亮在學校里就是個吊車尾，大學是沒希望了。要不是班主任周老師人好，早就被勸退了。你說你，還在這兒等個什么勁兒？”

呂爺爺不緊不慢地用癢癢撓撓了撓背，并沒有理會老鄰居的譏諷，反而轉頭問道：

“說起來，你家小兒子不是說要接你去城里享福嗎？這都大半年了，怎么還讓你一個人在這兒等著？”

“嘿！那……那是在辦手續！城里的大房子，手續多著呢！他說了，一弄好就來接我！”

林胖子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貓，一下從椅子里彈了起來，臉漲得通紅。

“那也比你強！我起碼還有個盼頭！你呢？你有什么？指望你那死在天上的兒子，還是你那個混混孫子？”

呂爺爺面色一沉，正欲說話。

“嗡——”

一陣靜謐的電磁引擎聲由遠及近，一輛流光溢彩、造型極其華麗的浮空車，平穩地懸停在了路邊的公共停車坪上。

那緩緩升起的鷗翼門，與周圍破敗的景象格格不入，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車上，先是下來一位穿著高級定制西服、氣質干練的職業經理人，他恭敬地拉開車門。

隨后，一個身姿挺拔的年輕人快步走了下來。

“爺爺！我回來了！”

呂亮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太師椅前，看著眼前身形更顯佝僂、頭發也愈發稀疏的老人，眼眶一熱，直接單膝跪下，將頭埋在了老人干瘦的膝上，緊緊地抱住了他。

老人渾濁的雙眼中瞬間泛起了淚光，他伸出布滿皺紋和老人斑的手，不停地在呂亮寬厚的背上摩挲著，聲音顫抖：

“回來就好……平安回來就好……”

“我一點事都沒有，您看，還長高了不少呢！”

呂亮站起身，笑著在原地轉了個圈，展示自己健康結實的身體。

他走到那面斑駁的老墻邊，手指在墻上劃出一道新的刻度線，比記憶中上一道，高出了整整一截。

“好好好，天黑了，先進屋。你朋友也一起來吧，不嫌棄的話，就在家里隨便吃點。”

“冰箱里有合成肉，凍的新鮮！我給你們炒幾個菜！”

呂爺爺拉著孫子的手，笑得合不攏嘴。

一旁的林胖子尷尬地杵在原地，一張老臉憋成了豬肝色，半晌才擠出一句：

“有……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兒子說了，要接我去城里的獨棟大別墅住……”

呂亮仿佛根本沒聽見他的話，只是笑著對爺爺說道：

“爺爺，這位是陳經理，我跟朋友合伙開了家公司，賺了點錢。”

他轉頭看向陳經理，后者立刻心領神會，上前一步，對呂爺爺深深一躬：

“呂老先生您好，我是三星聯合公司的總經理，跟呂總一起，前來協助您搬遷。”

呂亮扶著爺爺，繼續說道：

“這次回來，就是想接您去市中心住。這里的安保太差了，我不放心。待會兒我們就去市中心最好的幾個樓盤看，您看中哪套，我們就要哪套。安頓好了，我再帶您去吃真正天然的蔬菜和鮮肉。放心，孫子現在，有錢！”

“好好好！走！”呂爺爺開懷大笑，腰桿都挺直了幾分。

三人上了車，呂爺爺特意降下車窗，對著那位依舊僵在路邊的老鄰居，朗聲說道：

“老林啊，兒孫自有兒孫福，天快黑了，風大，別等了，早點回家吧。”

浮空車無聲地升起，向著燈火璀璨的市中心飛馳而去，只留下一個孤獨的身影，在昏黃的路燈下，被影子拉得越來越長。

車內，呂爺爺望著腳下飛速掠過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有些失神：

“一晃眼，都多少年沒進過城了。”

“以后您就住城里，想什么時候逛就什么時候逛！”呂亮緊緊握住爺爺的手，說道。

見爺爺久久沒有開口，呂亮好奇地問道：

“爺爺，您就不好奇我的錢是哪兒來的嗎？給您買房，說買就買，擱在以前，您非得拿掃帚打我不可。”

呂爺爺轉過頭，渾濁的眼睛里透著看透世事的清明。

他拍了拍呂亮的手背，輕聲說道：

“周毅跟我提過，說你不是池中之物，將來一定會成為不得了的大人物。爺爺老了，沒本事，也看不懂你們年輕人的世界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顧好自己，別給你添亂，別成為你的拖累。”

看著爺爺臉上那又深了幾分的皺紋，還有鬢角處幾乎找不到一根黑絲的白發，呂亮的心猛地一酸。

爺爺真的老了，或許，自己應該留下來，多陪陪他……

似乎是看穿了呂亮的心思，呂爺爺臉色一板，笑罵道：

“小兔崽子，想什么呢？是不是覺得爺爺老了，揍不動你了？告訴你，買完房子，安頓好我，你該去哪兒就去哪兒！你屋里那張破木桌子，被你燒得亂七八糟，有你在家，就沒一天消停的！”

“爺爺……我……”

“滾蛋！咱們老呂家，不興婆婆媽媽那一套！”

呂爺爺抬起粗糙的手，輕輕撫過呂亮已經棱角分明的臉龐，語氣卻變得無比溫柔。

“去走你自己的路吧，孩子。就像……你爹當年一樣。”

“爺爺……”

看著呂亮瞬間紅了的眼眶，呂爺爺立刻又吹胡子瞪眼起來。

“不準哭！我這是去城里享福，天大的好事，哭什么！隔壁老林頭，做夢都想進城，嘿，我先進去了！我得讓他羨慕死！這多有面子！”

他頓了頓，又像個老小孩似的補充道：

“到時候，讓你那個陳經理，幫我弄一個最新款的終端，再教會我怎么視頻通話。我得天天打給老林頭，讓他看看我的大房子！他那個破終端，一年到頭除了我，也沒人給他打過電話……”

說到最后，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化為一聲悠長的嘆息。

“街上的那些老鄰居啊……整條街只有老的和小的，都是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