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蒙蒙的一層云剎時間將難得坦蕩一回的水曦音二人縛住。
那層霧，灰白卻稀薄，根本不像是能將人困住的架勢。
夙時當即蓄力去劈開，可他砍開了霧網，卻發現聚在兩人身旁的云霧更多更濃了......
尚且來不及做出什么反應，再一晃眼時，水曦音和夙時二人已然進了一個新地方。夙時將懷里的人下意識護在胸前，可此刻他卻愣住了。不是恐懼，是驚訝。
抬眼看去，他們所在的是一片巨大的廢墟，腳下的起起伏伏的亂石碎瓦，遠處則有一截倒下的石柱，石柱上密密麻麻刻著些令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腦海里的一些記憶如洪水猛獸般躥了出來。
這里是神墟！
神魔大戰后，眾神隕落。此后忘川界、妖界歸屬天界，天地間再無真神，魔族也再無修羅。
栩陌留存的記憶有時候讓夙時感到厭惡，但更多得是一種奇怪的無力感。似乎對那段過往彌散無影的悵然若失，又似乎對所謂“替代品”和“真神遺脈”的氣惱與不屑。
如果可以選擇，他夙時寧愿做最卑賤的族群，寧愿沒有強大靈力，寧愿無人問津丑陋不堪，也不要做這可笑的真神遺脈。在天界那群人眼里，他不像栩陌那般仁厚，更談不上大義凜然的公正和藹，不過是繼承了他的部分靈力，得了張一模一樣的皮囊罷了。
天帝取他的神血續命，他便給。天后罰他去忘川任職，他也無所謂。因為他此生幾乎從沒被真正當作獨立的個體，外人給的名頭都不過所謂“神君”。
“這里是神墟？”
水曦音其實早就注意到夙時的不對勁了。她原本也只是在忘川紀年簿的瑣碎里見過關于神界隕落后，天族保留神墟以示紀念的寥寥幾筆概述。
可看到夙時臉上復雜又凄涼惱怒的神色時，水曦音便覺得自己猜對了。
“嗯，”夙時微微點頭，垂下眸子看她，面上難得的凄愴，“神沒有來生，這里的一切都沒意義了?！?
他言罷，摟著水曦音要走。
萬鼓蕭蕭，忽而在他們耳畔響起。夙時登時頭暈腿軟，踉蹌了一下。
水曦音忙扶住她，眼神里是不掩的慌亂，她想起來夙時的神罰和先前那駭人的模樣。
滴滴噠噠的流水聲恍然間又代替了轟隆的鼓聲。
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聲音……沙沙的風吹葉落……
神墟殘影，詭異般浮現眼前。
夙時說過，神沒有來生，死了就會永遠消失。那么更不會有殘留的魂魄。
水曦音不知道自己又怎么了，像被什么拽著，又好像被什么困著。她只能往前走，眼前飄過一道道殘影，很陌生，但她卻知道那些是真神。
因為殘魂有悲憫是氣質，即使過了萬年也能讓溢出那股氣質，獨屬于九天上神的清冽明澈。
而顯然，她平日接觸的夙時并沒有這股氣質。他并不是真的神，而水曦音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
世間生有人、妖、鬼、魔，但皆為草芥，不過虛妄。
連如今三界里備受向往的天族也不過是強大點的妖族罷了。
這世界從前有至純至善的真神和魔族信奉的修羅。
但少有人知道修羅其實是墜神后裔，而忘川卻曾是祖神的故居。
眼前的殘魂一剎剎閃過去，讓水曦音心生惶恐的同時又覺得悲涼傷感。
再怎么風光無限的九天上神如今也不復存在了。
突然間，一只大手扣住水曦音的腳踝，用力一拉，將她拉進一片黑漆漆的山谷里。
眼前浮現的是一個詭異又駭人的畫面。
一條幽黑卻布滿了血荊的河，玄衫青年一步步淌過去。他的姿勢很奇怪，似乎懷里抱著個什么，身體只能看到一半，肩膀以上全部被一片墨云遮蔽了。
那人捂著心口，腳步走得很慢，似乎很痛苦。
石礫“呲呲啦啦”磨合的聲音一下下撞進水曦音的耳朵，讓她有些頭疼。
腳腕被什么東西狠狠拴住，動彈不得，想發聲喊上幾句，可剛有這種念想，喉嚨就如同被掐住般出不了聲。
不知過了多久，水曦音被迫聽著那呲呲啦啦的聲音，聽它時而激烈時而遲緩的摩擦著，又時而吭出吱嘎的頓聲，很是頭疼。
忽地腳上又被狠狠往下一拽，她又來到一座無人的大殿。
一對男女相互依偎，卻被鎖住手腳困在大殿的石柱上。
水曦音依舊看不見他們的臉，甚至連衣服的顏色都看不清楚。
但很快，她發現自己的眼睛越發模糊起來，她發現眼里的衣袖是灰白的。
她明明穿了件竹青色的袍子……
噼里啪啦一陣響聲，她被拽到忘川河畔。
沒錯，就是那個她熟悉的忘川。
這次，耳畔的聲音有些輕佻，帶著明顯的惡意，“做得很好，小修羅?！?
一陣嗤笑聲沖擊著忘川漣漣的河水。
水阡澤的模樣從忘川河水里映出來，水曦音發現黑墨般的忘川河水竟然開始變得清澈。
是假的!
“確實是假的?！彼錆商裘夹α?，說話的語氣卻一點不像水曦音映象里的樣子，原本囂張跋扈的家伙卻緩聲慢語說著些莫名奇怪的話。
“小修羅，你被騙了?！蓖ê永锏挠白娱_口道：“骨藤和你要你找的東西沒什么用，真正有用的本座已經拿到了。”
“什么意思？”水曦音有些慌，她動彈不得，但此刻能開口說話。
“夙時的神骨才是我們修羅覺醒的信物，不過你無需自責。就算沒有你，他的神骨本座也早晚會拿到。但是他應該謝你，若非你帶他尋湮魂甲和穹陽瞳，他丟了一半神骨便會灰飛煙滅?！?
“哦，不對的?！彼锏挠白訚i出一絲詭異的笑，“你也該感謝他，他是為了替你固魂才剝開一般神骨的。剛剛所見的第一幕便是他帶你渡忘川，第二幕嘛……
“第二幕是慕安和那個虎族青年，若非他們鏡淵那個廢物還破不了歲黎的封印，”說到這，他倏爾笑了聲，“更殺不了他?！?
腳腕處再次被人往下拽著，水曦音再次墜一片黑茫茫的夜色里。
黑霧攪動，割裂時空……
等她再次醒來時，卻發現自己回到了忘川旁的歇腳客舍里，一個玄發白瞳的少年守在她身旁。
“醒了，你終于醒了!”
化成人形后的玄尾卻是一副急性子，也不顧水曦音的意愿，拉著她就往奈何橋跑去。
貔貅化形卻仍奢好金銀，一身衣服鑲滿了明珠寶石。
“夙時先生，水閣主醒了!”
一句夙時先生，讓水曦音心頭一驚。
若說是夢，可為何貔貅都化了人形，“水阡澤”說的什么修羅又是怎么回事?
奈何橋旁，孟惜婆仍自顧自攪拌著孟婆湯，而瑤兮卻沒來湊熱鬧，箐蘭也不在。
“那邊！”玄尾推了她一下，伸手指向橋頭，一襲紫衫的夙時正斂眸看著她。
只是他頭上沒了金冠，甚至只扎了一條發帶，一步步走來也不似先前那股強勁的氣質。
“怎么，我不過走了七百年，不認得了？”
“你……你怎么……”
眼前的青年身上沒有任何靈力的波動，成了一個凡人!
夙時撫了下她的發頂，笑道：“不是夢，不過劫難已經解決了，是奚辭前輩救了大家，天帝太初和天后紫禾也因此犧牲?！?
說到這，夙時眸子劃過一絲復雜的凄色，“你體內的修羅詛咒和刃月神鞭相生相伴，不過此刻已經沒了?！?
“那你……”水曦音聽得云里霧里，她著實不明白到底是夢還是真的發生了什么，是否她卻忘記了或者錯過了。
“我已無上神之力，如今是凡人之身，”言及此，夙時嘆了口氣，“日后怕是……打不過你了。”
他這么說著，話落卻將水曦音緊緊扣在懷里，有些害怕也有些慶幸。
所幸，他們還能再見……
忘川水翻涌著一潮又一潮的春秋冬夏。
孟惜婆偷偷瞥了一眼奈何橋畔的兩人，罕見笑出了月牙眼。
還好，除了該死的修羅和那幾個早該承擔惡果的老家伙其余都還在。
世間沒有神靈并不可怕，因為螻蟻有螻蟻的因果，忘川也始終有忘川的生死輪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