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剛過,禁中寶章閣。
寶章閣收納先帝御筆文書及天下圖書畫寶,因本朝右文,皇帝以身作則,每隔一兩月都會領大臣前來此地觀摩書會。
此時剛下了朝,皇帝及太子又領了兩府重臣,及翰林院的學士前來此地進修。
崔題一身緋衣公服,腰環荔枝紋雙?金銙帶,雙手籠袖捧著笏板,看似端正肅恭,實則意態閑散地跟在一班大臣身后。
他時而打著哈欠,令周圍官員側目,搖搖頭。
崔題剛回京述職,本來有度支副使的差遣,卻被他插科打諢躲過去了,如今他懶懶散散,尚在待闕中,陛下仍舊制授他一個正五品吏部郎中的本官(虛職,定品階和俸祿,無實權),還有翰林學士院、寶章閣學士的貼職(頭銜和補俸祿),便留在京中,眾人也摸不準圣意。
崔題領了這個貼職,就不得不陪同寶章閣的觀會,實則他對貼職的寶章閣也是一知半解。
本朝自設立了兩府,那三省六部制的職權基本早已架空,吏部郎中的權利早早移交給兩府管轄的審官院、考功院,及流內銓司。
因此三省六部制的職務都是虛的,只是朝廷作為養官優待,讓他們守著虛職領一份俸祿,隨時等候調遣而已。
崔題當年進士及第,先是外放做了三年知縣,再回來也曾入密閣一年作為學士,而后又被外放出去了,依次做了通判、知州,最后到了安撫使。
如今雖然領著吏部郎中的本官(虛職),是個京官的身份,但他跟京里好像沒什么緣分,至少入仕以來幾乎未曾留任京城。
若不是他早年作為太子伴讀,與東宮交情甚密,他早已被那些迂腐守舊的舊黨大臣排擠出去了。
而且他平日看書旁學雜收,越是稀奇古怪的書,越是喜歡。
反而是傳統孔孟儒學、子經正道書籍,在他進士及第以后便不愿再溫補。
因此跟著個這些迂腐守舊的大臣觀書,他實在意興闌珊。
“志卿?”
太子突然召喚。
此時諸公皆四處散開,埋頭挑選呈覲陛下的書籍。
崔題放下手頭的冊子,抖了抖寬大袖袍,雙手合攏端持笏扮,緩步向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儲君?”
太子卻不拘禮節把臂把他拉到一旁,而后捧著一本灰舊的古籍給他看。
崔題掃了一眼,桃花眼略微一瞇:“《賀蘭山志》殘本?”
他雖對寶閣內的書籍興趣缺缺,然而對這本,卻是十分上心的,這些年也一直在尋找。
因為賀蘭山地處西夷境內,為河套走廊兵家必爭之地。
這本地志應為前朝所著,后來散佚,他曾對太子提起,未曾想太子還記得,如今還見著了,雖是殘本。
“你早前收過一稿,可連得上?”太子詢問。
崔題取過書籍翻了翻,未能確定。
“明日散朝,你且來東宮與我對一對,趕巧,還有其他事情同你說道。”太子吩咐,用的卻是友人的口吻。
“儲君,這,恐怕不妥!”崔題又想推脫。
“你何必這么生分?明日不談政務,難道你我的交情,便見面也這么多繁文縟節?且來幫我看看這本書罷!”
太子硬邀著他,崔題只能陪他又研究了一會兒。
適時,也不知何時悄悄走出去的儀同開封府(代理府尹)王越,突然匆匆忙忙走進來稟報天子:“陛下,于連山起火,火勢兇猛……”
“這事早有衛尉稟報,且軍巡鋪已迅捷前往處理,發現較早,不必驚慌!”
皇帝神閑氣定,早已知曉,并不影響他觀書會的行程,顯然對軍巡鋪十分放心。
“只是有一女子出逃后告官,恐還牽扯三年前鬼樊樓掠賣女子一案!”王越再稟。
皇帝一怔,當即放下書本轉身望著他,又不著痕跡地冷眼瞥視外戚肅國公林翎,而后負手端容對王越吩咐:“那你速速去處理!”
“陛下,臣恐怕力所不逮,還得請三法司,及……外宗正司協同查辦!”
王越畢竟是老臣,面對嚴峻的問題也僅是稍加思索,便如實稟報。
外宗正司,乃專門處置外戚宗親的衙門了,牽扯進來這事可不小,可見報官的人定是掌握了什么證據了。
恰時,皇帝身旁的內侍中官何都知也走進來,神色焦急,在皇帝耳邊低語幾句。
內侍太監何都知乃勾當皇城司主事。
外戚肅國公林翎眼中出現一抹慌色,但他仍能很快掩飾,強裝鎮定,不著痕跡放下書本,靜靜地看向皇帝,且看天子什么反應。
皇帝心中已有數,負手垂眸,片刻之后才抬眼凝視詢問:“報官的女子是何人?”
三年前的鬼樊樓一案查到林氏外戚頭上便戛然而止,甚至曾有訟師仗義陳刑律,大庭廣眾之下公然直指林氏外戚,也不了了之。
林家背后撐腰之人乃林太后,連皇帝也有所掣肘。
而經歷過三年前案件的,恐怕無人有膽量告官了。
“這名女子也不曾有旁的身份,只是歙州來的商賈之女,才入京城幾日便被掠賣去了,僥幸逃了出來,因此才報官。”
無權無勢之人,當真有幾分膽量。
“先派人看護起來吧,速去查辦!”
皇帝吩咐,好不容易抓住一個證人,可不能再讓人做手腳給毀了。這事塵封后重起官司,他非得把這遺留的案子辦成了不可。
崔題在旁聽了許久,眼眸微轉,而后跟跟太子捧袂告假,便一手曲于前,一手單負于后,沉著臉走出去了。
他讓中官喚來守著角門外的長隨李青,低聲詢問:“前兩日讓你查的,潘小娘子有消息了嗎?”
“稟阿郎,還未曾,潘小娘子仿佛消失了,屬下還在打聽。”
崔題臉色愈沉,又低聲吩咐:“你去開封府盯著吧,若有什么消息及時來稟!”
崔題說不上來是什么心境。
他早前已提醒過她小心她的乳娘,如今人還是丟了,那榆木腦袋當真不長記性!
可另一反面,他明明料到事情如此,卻冷眼旁觀,導致事情發生,也多少良心受責,于是便派叢仆去尋她。
若是卷進了鬼樊樓一案中,雖是證人被陛下護著,可也不一定能夠保全,當年便有許多證人這么無緣無故消失了。
陛下乃藩王子嗣,當年先帝無子,才從宗親中選了陛下繼位。而林太后可是在陛下繼位之前便已經替病重的先帝把持朝政多年,甚至陛下登基之后也遲遲才肯還政,余威甚遠。
果然,到了晚上,李青帶回來消息,那人正是潘令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