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衣物,滲入墨星的脊背。
年輕的掌燈人緩慢的睜開眼---他的視野里只有一片模糊的,帶著金屬質感的灰白。
過了不到一秒,墨星的眉毛堆了起來,他覺得腦袋像是被塞進了一個正在高速運轉的引擎,劇烈的痛一波波沖擊著太陽穴,仿佛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神經末梢,帶來尖銳的同感。
他本能的做了個吞咽的動作,結果發現喉嚨干得如同砂紙摩擦;他試圖移動手指,卻只感覺到一種不屬于自己的僵硬和沉重,仿佛他的腦袋發出的信號在傳達的時候線路出了問題一樣。
模型努力聚焦視線,終于看清了頭頂是一整塊發出均勻冷白色微光的合金天花板,沒有接縫,沒有燈具的痕跡,光似乎是從材質本身透出來的;而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味道,像是臭氧混合了消毒劑,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高壓電設備啟動前那種微弱的焦糊氣息;四周是完全封閉的墻壁,同樣光滑冰冷,看不到門窗的輪廓。
墨星認識這個地方,【這里是醫療室】---墨星腦子里冒出這樣的念頭。
伴隨著這個念頭,墨星感覺到了一種近乎真空,壓迫耳膜的絕對寂靜,這種寂靜讓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都顯得遙遠而微弱。他掙扎著想坐起來,身體卻像是被無形的鎖鏈捆縛在平臺上,只有脖頸能勉強轉動很小的幅度。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毫無起伏的電子合成音毫無預兆地在他意識深處直接響起,如同直接在顱骨內部敲響的喪鐘:
【身份確認:墨星。意識活動監測:恢復基準閾值。隔離狀態:降低等級。開始解除軀體束縛。】
“喀噠”幾聲輕響,幾乎同時從手腕,腳踝和腰間傳來。壓在皮膚上的無形壓力瞬間消失。
墨星幾乎是彈坐起來,劇烈的動作讓他眼前一陣發黑,太陽穴的疼痛更加兇猛。
他急促地喘息著,目光本能地掃視著這個狹小得令人窒息的空間。
除了身下的平臺,空無一物。那無處不在的寂靜和冰冷的白光,營造出一種近乎非現實的詭異感。
【這里是審訊醫療室】,墨星的腦子里浮現出更正過的念頭。
“墨星。”
一個低沉平靜,卻蘊含著千鈞重量的聲音,穿透了這片死寂,聲音本身并不大,卻帶著一種穿透力,清晰地烙印在墨星的聽覺神經上。
墨星猛地抬頭。
正前方的墻壁,不知何時變得如同深邃的夜空,而在那片幽暗的背景中央,有一個立體投影。
那身影端坐著,姿態沉穩如山岳,一身深青色,剪裁利落得如同軍裝的制服,肩章上嵌著象征曦和衛最高指揮權的流轉著微光的紋章。光線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挺直的鼻梁,還有那雙即使在光影構成的虛像中,也銳利得如同鷹隼的眼睛。
南宮昭衡,曦和衛的司晷令,他的目光穿透空間的阻隔,沉甸甸地落在墨星臉上,帶著審視。
墨星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驟然停止跳動了一瞬。
考場上那些混亂,失控,如同噩夢般的片段——自己口中吐出那些冰冷詭異的詞句,郭熵崖那驟然空洞失焦的眼神,還有那強行灌入所有人耳膜,宏大卻又褻瀆般的《歡樂頌》合唱,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沖垮了他記憶的閘門。
“我,我怎么了?”墨星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考場上…郭熵崖…那音樂…”
他試圖連貫地表述,但記憶碎片混亂地翻攪著,帶來一陣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
“你被侵入了,墨星。”南宮昭衡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像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在你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某種東西接管了你的意識。你成了它的擴音器,在考場上,向郭熵崖傳遞了致命的‘禮物’。”
司晷令的身體微微前傾,那由光點構成的身影仿佛帶來實質性的壓迫感:
“現在,墨星,我需要你回想。用盡一切力氣去回想。在你意識徹底失控之前,任何一點異常。任何讓你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時間。地點,接觸過的人,處理過的數據…一絲一毫都不要放過。那是我們找到敵人,阻止他們的唯一線索。”
墨星用力閉了閉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對抗腦海里的混沌風暴,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屬平臺上。
異常?不對勁的地方?那些模糊的,被劇烈頭痛和恐懼撕扯得支離破碎的片段…
“異常,”墨星喃喃著,努力在記憶的廢墟里挖掘,“考…考試前大概…三天?還是四天?神經接口例行維護…”
他費力地回憶著具體時間點,但記憶如同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油污。
“地點?維護過程?”南宮昭衡追問,聲音像手術刀一樣精準。
“基地,醫療區,‘靈樞’維護艙,標準流程,”墨星斷斷續續地說,眉頭緊鎖,“但快結束的時候,就是最后那幾秒似乎感覺不太對…”
他下意識地抬手,想去觸碰后頸下方那個與脊柱神經束直接相連的微型接口位置。
“什么感覺?”南宮昭衡捕捉到了這個細微的動作。
“熱,”墨星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就是一瞬間的灼熱感?比平時維護結束時的溫感反饋要要強烈得多,好像…好像有個燒紅的針尖…輕輕扎了一下接口深處…非常快,快得我以為是錯覺,然后就沒了…”
他描述得很模糊,那種感覺稍縱即逝,在繁忙的日常里幾乎被忽略。
“灼熱感,”南宮昭衡低聲重復,光點構成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但墨星能感覺到那銳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顱骨,審視著他接口處的每一段數據記錄,“維護操作員是誰?記錄后來調閱過了嗎?”
“是魯工,魯肅安,”墨星立刻回答,“記錄我后來查過,維護日志完全正常,生理參數波動也在安全閾值內沒有任何報警…”
這才是最讓他不安的地方。如果那次維護真的有問題,那意味著對方的手段高明到能完美繞過曦和衛最基礎的醫療監控系統。
南宮昭衡沉默了幾秒。墨星甚至能想象到,此刻在某個核心監控室里,司晷令的指令正無聲地發出,針對魯肅安和那次“正常”維護的深度核查已經啟動。那沉默本身,就帶著山雨欲來的沉重。
“還有嗎?”南宮昭衡再次開口,打破了壓抑的寂靜。
墨星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翻騰的胃部和混亂的思緒。
考場的失控像一團巨大的,充滿惡意的陰影籠罩著他,他必須撥開它,找到更早的線索。另一個場景,在混亂的記憶碎片中漸漸浮起輪廓…
“更早一點,大概一周前,”墨星的聲音帶著不確定的遲疑,“一次跨部門的全息協同會議,內容是關于燭龍使選拔流程的最終推演,樞密院,太微總部,我們太陰基地都有人接入,”他努力回憶著細節,“會議本身很冗長沒什么特別的,但…會議結束,所有正式通訊鏈路都關閉后…..”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確認那個記憶的真實性。
“我的個人全息終端。就是放在我工位上的那個,它的待機光流,就是那種表示設備處于低功耗待機狀態的,緩慢流淌的藍色光粒子,”墨星的手無意識地在空中比劃著,“它好像….卡頓了一下?或者閃爍了那么零點幾秒?”
“卡頓?閃爍?”南宮昭衡追問,語氣依舊平穩,但墨星感覺到那無形的壓力陡然增大。
“對,”墨星像是抓住了什么,“非常快!快得幾乎看不清!就是那一瞬間藍色的光流里好像好像摻雜進去一點別的顏色….”
他努力回憶著那驚鴻一瞥的印象:“很暗,有點發紅,或者發紫?而且那光流的形態…好像不是平滑的流淌,而是變成了某種非常短暫,非常細微的幾何結構?像櫻花的花瓣,一閃就沒了!”
他描述得極其吃力,那景象太過短暫和詭異,以至于他自己都懷疑是不是過度緊張產生的幻覺。
“櫻花花瓣,”南宮昭衡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冰冷的確認,“然后呢?終端有什么異常反應?數據丟失?運行卡頓?”
“沒有!完全沒有!”墨星立刻搖頭,這也是讓他當時忽略它的原因,“閃爍過后,光流立刻恢復了正常的藍色流淌狀態,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我以為是設備偶發的圖形渲染錯誤,或者是我自己盯著屏幕太久眼花了…..我重啟了一下終端,一切正常,也就沒在意。”
“那個終端的物理地址碼,立刻報給我。”南宮昭衡的指令簡潔而冰冷。無需多言,那臺看似正常的終端,此刻恐怕已經被列入了最高優先級的拆解分析名單。一個可能能在曦和衛基地內部,在個人終端待機狀態下完成如此隱蔽信息植入的通道,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墨星快速報出一串復雜的字母數字組合,報完后,審訊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那無處不在的,細微的屏蔽場運行的低頻嗡鳴聲,仿佛某種活物的呼吸,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墨星能感覺到司晷令那無形的目光依舊牢牢鎖在自己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審視和更深層的探詢。他知道,自己提供的碎片遠遠不夠。那種灼熱的刺痛感和詭異的光流閃爍,更像是某種“準備動作”,而非植入的“主菜”。
冷汗再次浸濕了墨星的內衣。
他閉上眼,強迫自己沉入記憶的更深層,穿過考場失控那巨大的,扭曲的陰影,去搜尋更靠近此刻的片段。頭痛如同無數細小的鋼針在顱內攢刺,記憶的碎片像沾滿油污的玻璃,模糊不清。
時間,地點,物品,人。
一個畫面猛地撞入腦海!
“包裹!”墨星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因激動而拔高,帶著一絲撕裂感,“對!包裹!就在考試前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
他猛地睜開眼,看向南宮昭衡那幽藍的光影,急促地說:“一個加密的實體數據凝膠包裹!送到我工位上的!說是燭龍使考核專用的‘思維迷宮’最新補丁包!從天機院直屬的‘天工坊’發來的!”
“天工坊,”南宮昭衡的聲音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包裹的物理特征是什么?交接人是誰?”
“標準的‘玄龜’級加密凝膠罐,黑色啞光外殼,上面有天工坊的鳳凰火焰徽標和最高級別的加密符文,”墨星語速飛快地描述,“至于交接人,是基地內部物流配送的仿生人,編號……編號好像是L-7?還是L-11?我記得不是很清楚,當時快下班了,有點心不在焉,視線沒有過多停留。”
“仿生人配送,”南宮昭衡低語,光點構成的面容似乎更加凝重。
基地內部物流系統被滲透?還是那個仿生人本身被動了手腳?每一個可能性都很沉重。
“你接收了?如何處理的?”
“接收了!掃描了加密徽標和符文,確認來源和完整性無誤后,按照標準流程,就接入了我的工作臺專用解密端口,”墨星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也帶著一絲恐懼,“解密過程大概持續了十幾分鐘?解密完成后的數據包….我記得文件名是‘迷宮_迭代9_穩定性補丁_燭龍’,然后我就把它導入了考核系統專用的沙盒環境,運行了一次基礎掃描….”
“掃描結果?”南宮昭衡追問。
“完全正常啊,”墨星的聲音低了下去,充滿了無力感,“沙盒環境沒有任何異常報警,數據包結構完整,代碼邏輯清晰,就是一份標準的系統優化補丁…..我甚至還快速瀏覽了一下它的更新日志,都是些關于思維路徑生成算法優化的描述,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那份‘補丁’的原始數據,連同你沙盒環境的完整日志,包括每一次內存讀寫快照,必須立刻封存,做最底層的溯源分析!”南宮昭衡的指令斬釘截鐵,“墨星,我知道這很困難。但你必須繼續。在你接觸那個包裹的前后,有沒有任何感覺上的異常?哪怕再細微也要回想一下,任何與你平時接收類似物品時不同的直覺?或者接觸到交接人時,對方的任何異常?”
感覺?直覺?墨星的心猛地一沉。司晷令在引導他回憶那些非理性的,難以言說的東西。他再次閉上眼,強忍著劇烈的頭痛和翻涌的惡心感,將意識沉入那個“接收包裹”的瞬間。
記憶的畫面開始扭曲,晃動:
基地內略顯冷清的燈光,空氣循環系統細微的嘶嘶聲,工位旁同事模糊的交談背景音,然后,那個黑色的“玄龜”罐被一只包裹在標準物流制服里的機械手遞了過來。那只手……墨星的意識猛地一滯!
不對……畫面在晃動!記憶的焦點模糊不清,如同隔著一層晃動的水面。那個穿著物流制服的仿生人,它的臉是模糊的!不,不是模糊,是扭曲的?像是在高溫下融化的蠟像!眼睛的位置好像不是兩個光點,而是兩個緩慢旋轉的,深不見底的漩渦?漩渦里似乎有東西…..非常非常細微的圖形在閃爍?櫻花?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惡寒瞬間從墨星的尾椎骨竄上頭頂!那不是視覺!是一種更深層的,直抵意識的“認知”扭曲!在那一刻,他“感覺”到的那個交接者,根本不是一臺冰冷的機器,而是一個披著人形外殼的,由純粹惡意和冰冷邏輯構成的“東西”!
“認知扭曲,”南宮昭衡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悉黑暗的了然,“這是極復雜的意識干涉殘留效應。對方在你接觸包裹的瞬間,就對你施加了認知層面的干擾和壓制,讓你本能地忽略掉那些最關鍵的異常細節,并合理化整個接收過程。”
他頓了頓,那銳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墨星的顱骨:“那個罐子本身呢?除了冰冷,在你拿在手里時,有沒有其他感覺?重量?震動?或者聲音?”
罐子…墨星努力回想。黑色的啞光罐體,等等!
“似乎并沒有什么……..”
墨星的話語突然終端了!
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毫無征兆地,如同燒紅的烙鐵般狠狠烙在他的胸膛正中心!那疼痛并非來自皮肉,而是源自意識的最深處,仿佛有一柄無形的,燃燒著暗紅色火焰的巨斧,正兇狠地劈砍著他的意識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