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似的靈氣飛入朱英眉心的瞬間,少女透亮的明眸驟然失去光彩,籠上了一層不祥的灰影,若不是她的胸脯尚在起伏,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死了一樣。
朱慕察覺朱英身體里的魂驟然沒了,神色一凜,而遠遠地杵在后面生悶氣的宋渡雪竟然“噗通”一聲,徑直跪了下去,驚慌地捂住耳朵。
他和朱英的心心相印仍在,就在剛才,他耳邊同時炸開了數不清的來自同一名少女的慘叫,高低遠近各不相同,仿佛決堤的洪流之下被沖走的草芥,一瞬間便被連根拔起,摧枯拉朽地碾成了渣。
那聲音像一柄尖槍,從天靈蓋直抵腳底板,像把一個人活生生撕碎了,宋渡雪整個人都跟著哆嗦了一下,一時沒站穩,才平白無故給這幾位磕了一個。
朱菀一沒有朱慕的靈感,二也沒有心心相印連著,什么也感覺不到,倒是被他這動靜嚇了一跳,沒明白宋大公子為何忽然這么客氣,給她行大禮。朱鈞天也撩起眼皮,有些奇異地往后看了一眼,不過眼下事態容不得他分神,很快又收回視線,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果然還是不成么,罷了。”
眼看朱英就只剩下個喘氣的殼了,他還在把那本源靈氣往她體內灌,朱慕蹙起眉頭,上前兩步,像是想阻攔:“師祖,她已經承受不住了,再過強加只會更糟。”
朱鈞天手訣翻飛不止,額角都滲出了汗珠,臉上卻仍舊是那副溫吞的表情:“不要緊,雖然她的神魂已散,但果然如我所料,損毀的靈臺反而無法排斥他人道心,若能用沖虛的本源靈氣修整重鑄,靈臺與遺骨同源一體,亦有可能相融,只不過紫府中沒有神魂鎮著,無法完全煉化而已?!?
宋渡雪瞳孔驟縮,猛地朝這邊看來,“神魂已散”是在說誰?
什么意思?
朱慕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疑心自己理解錯了,將他的話顛來倒去想了好幾遍,才忍不住連珠炮似的問:“她的神魂已經消散了?她失敗了?但是這怎么可能?靈臺是神識之基,神魂既然完全消散,靈臺為何還能繼續維持?”
“這個嘛,”朱鈞天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彎過了頭,帶出幾分邪氣:“我提前在她紫府里留了點東西,尚能支撐一時半會?!?
朱慕向來站得筆挺的身板晃了晃,難以置信地倒退了兩步,只感覺后脊發涼——正道修士不應隨意觸動他人的紫府,更何況即便是凡人,那也是神魂棲身之所,對外物最為敏感,在別人紫府中動手腳還讓原主一無所知,這可不是劍修擅長的事。
而且他這話的意思,是他打一開始就知道,朱英必死無疑?
朱鈞天甚至有閑情安慰道:“不必擔心,若此舉成功,我亦能打開封魔塔,帶你們出去?!焙孟衿讨安虐阎煊⑺瓦M了陰曹地府的不是他一般。
朱慕:“你……你殺了她?!”
朱鈞天露出驚詫的神情:“為何要這樣說?其中利害,我早已與她說清,這小女娃是自愿嘗試的,你難道沒聽見?”
他的確事先就告誡過此事九死一生,但是……無數念頭霎時涌入朱慕腦中,他理不清楚,可卜道敏銳的靈感告訴他事情并非朱鈞天所說的那么坦蕩,他的直覺不會有錯,朱鈞天絕非沒有害人之心。
朱慕吞了口唾沫,無意識攥緊了拳,他習慣了袖手旁觀,驀地身陷局中,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這位師祖究竟是人是鬼,會拿他們怎么樣?朱菀和宋渡雪都不過是凡人,只有他尚有點靈氣,他要怎么辦?帶著他們逃嗎?還是先暫且靜觀其變?
換作別人會怎么辦?朱英會怎么辦?
朱鈞天好像背后長了眼睛,把朱慕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心生戒備,卻也不在意,眼皮都沒抬一下,隨手將神識分了個邊往他身上掃過去,劍修的恐怖威壓赫然嶄露,那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就原地僵成了一塊大石頭,不止身體不聽使喚,就連思緒都像數九寒冬的細流,全凍成了冰碴子,再多的主意也沒有了,只剩下瑟瑟發抖的份。
區區筑基竟敢挑戰洞虛,簡直像凡人妄圖壓制仙人一樣,蚍蜉撼樹,豈不可笑么?
*
被先圣靈氣灌入靈臺之時,朱英沒感覺到想象中的痛苦,她那點微不足道的自我太渺小了,和歷經千年歲月,道心通達天地的仙人比起來,渺小到甚至不配有掙扎的余地,像層薄薄的灰,一點動靜都能吹散,更不用說可撼山岳的狂風。
肉身破碎是血肉橫飛,臟器腦漿到處亂濺,但凡良心未泯的見了大概都會不忍,神魂破碎沒那么慘不忍睹,只是一瞬間的事,而后人就會變成傻子或瘋子,再也體會不到任何痛苦。
但這只是旁人看來罷了。
唯有親身體驗一回,才會知道完整的自我被生生撕碎的感覺有多殘忍,而更絕望的是,神魂破碎后,每一瓣碎片都仍然活著,仍然有意識,只不過不再知曉“我”為何物,也不再能體會何為“感”,無法思考,沒有記憶,落到什么上便跟隨什么,渾渾噩噩地與世浮沉,直到所有碎片都在無人知曉處消磨殆盡,魂飛魄散,方能結束這漫長的折磨。
千年前的仙人殘念里包羅萬象,有太多太深的意與念,饒是把朱英碾成一把細面粉撒進去,還是不能面面俱到。她的一瓣落在人跡罕至的原野,與野草一同發芽開花,再枯萎腐爛,歲歲年年一如既往;一瓣落在山崩海嘯的戰場,翼展千里的妖獸對月啼血,染紅了半邊天,她也跟著圍獵的修士心驚膽戰;一瓣落在人丁稀少的村寨,魔修捉活人煉丹,凡人不敢怒,也不敢走,她不知何為悲喜,卻仍然陪她們一起哭;一瓣落在歌舞升平的宴會,達官顯貴們推杯換盞,她也隨之喜笑顏開,歡飲達旦。
她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想,在三千幻境里輾轉漂泊,憑本能尋覓生靈依附,借它們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假裝活著,但那不過是一個又一個轉瞬即逝的泡影,她才從一處抽身,又立刻被卷入另一處,不知疲倦,沒有盡頭。
偶爾在漂泊的間隙,她會聽見一道青澀的聲音,仿佛在呼喚什么,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同一個發音,有時高,有時低,有時急促,有時遲緩,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出聲之人是誰,她甚至無法記住那道一直盤旋在幻境外呼喚不休的聲音,每次聽見都會被嚇一跳。
那是什么?那聲音每次都會令她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她不是生來就像這樣流離失所,而是也曾屬于某個地方,有某些還在等她回去的人。
可是每次都不等她反應,就被下一場醉生夢死拖走了。
就這樣持續了不知幾百幾千次輪回反復,那聲音仿佛終于絕望,許久不再響起了。她自然沒有異議,畢竟她根本不記得,不過就是不再有奇怪的聲響偶爾把她從夢中叫醒而已。
她不明白,也不在乎。
*
宋渡雪睜開眼睛,眼底是按耐不住的疲憊和焦躁。
此地沒有晝夜輪轉,只能憑借身體的困與醒勉強估算日子,距離那聲慘叫已經過去六天了,這段日子里他拼命試圖喚回朱英的意識,在心中翻來覆去地喊她的名字,連睡覺也不敢睡沉了,生怕萬一她有回應,他卻沒聽見。
剛開始只是呼喚,后來氣急了,宋大公子也拋開斯文破口大罵、或放下身段苦苦哀求過,但無一例外,全都沒有回音。
即便他再不愿意承認,也不得不逐漸認清現實——神魂破碎沒有回轉的余地,哪怕是朱英這樣茅坑里臭石頭似的人,也沒有例外。
可是這算什么?那個人就這樣消失了?為了一個可笑的執念、一次荒唐的嘗試,連一點水花都沒激起,只在他腦袋里留下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就消失在了這種鬼地方?
以一介凡人的意志對抗仙人,何其荒謬,她竟真敢以命相搏……呵,也是,她不敢就不是朱英了。
但他應該攔住她的。
宋渡雪心里好像被什么堵住了,滿腔怨懟找不到人發泄,只好發泄在自己身上。為什么不多找些理由攔住她?他怨恨地指責自己,哪怕是編的謊話也好,為什么不多說兩句?也許能勸住她呢?
宋大公子打娘胎里生出來就比別人多長了半斤驕矜,三清山眾多師長耳提面命了十三年沒能叫他改掉的任性,好像一夜之間就從骨子里洗刷凈了,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隱忍。
只是這代價卻……宋渡雪果斷掐斷了思緒。他不能想,不能回憶,不能分神。
朱菀見他醒了,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頂著黑眼圈往地上一倒:“英姐姐還是沒反應,木頭也不理人,我實在撐不住了,換你來守著,我先睡會。”
朱慕不知著了什么魔,這幾日始終在閉目入定,但看他氣息忽緩忽急,甚至于時不時大汗淋漓,就知道并未真正靜下心來。宋渡雪瞥了他一眼:“他沒事,不愿意睜眼而已,隨他去,死不了?!?
朱菀點點頭,方才安心閉上了眼睛,片刻過去,宋渡雪感覺衣角被人扯動,一低頭,朱菀正小心翼翼地瞧著他的表情,遲疑地小聲問:“英姐姐會回來的,對吧?”
她即便再遲鈍,也隱隱從越發這幾日越發寂靜的氛圍中察覺出不對了,再也沒有靠近過朱鈞天,像只惴惴不安的小獸,擠在朱慕和宋渡雪身邊尋求安全感。
宋渡雪輕輕“嗯”了一聲,安慰地拍了拍她:“到時候我叫醒你,睡吧?!敝燧业昧怂谋WC,好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終于心滿意足地進入了夢鄉,呼吸聲漸漸平緩了。
宋渡雪這才抬起頭,視線落到朱鈞天高大的身影上。這位親手謀害了自己后人的師祖一連六天沒挪過地方,一心維持著符印,若不主動提問,也不怎么理會他們,就像不關心房間內的小螞蟻在做什么,而那具遺骨已經愈來愈淺,幾乎化作了一道慘白的影子,虛虛實實地靠在墻邊??粗焘x天愈發迫不及待的表情,他等待已久的事恐怕就快成功了。
宋渡雪垂下眼簾,從書架上抽了卷竹簡攤在膝頭,看似百無聊賴地讀了起來,心中卻另有盤算。
他這幾日將朱鈞天的言行中透露的信息條分縷析地琢磨了一遍,對他的來歷與目的已有了猜測。若他猜得不錯,朱鈞天想逃脫是真的,說要帶他們一起逃脫也是真的,而說若此舉失敗誰也逃脫不了,大概也是真的。
可笑的是,他竭盡所能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卻發現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在動動手指就能碾死他們的大能修士面前,他能如何?自不量力和朱鈞天對抗?還是毀了唯一的出路,大家一起爛在封魔塔里陪葬?
唯一的希望只有……宋渡雪抬眸望向盤膝與白骨對坐的少女。雖只差了三歲,但光看模樣,朱英已經有幾分像大人了,脊背瘦削而筆直,像一柄永不折腰的劍。
就是這幅看似成熟的模樣,每每把人哄得暈頭轉向,以為她當真靠得住,等到被騙得分文不剩了才反應過來她純屬吹牛不害臊,缺德帶冒煙。念及此處,宋渡雪恨恨地咬了咬牙。
若她能回來,事情就還有轉機。
可是她真能回來么?
沒有靈丹妙藥,沒有法寶奇珍,沒有大能護法,什么也沒有,光靠一身孤鋒似的傲骨,她要怎么找到回來的路?
宋渡雪的心口像被誰狠狠揪了一把,呼吸驟然急促了三分,不,他不能想,宋渡雪猛地一咬舌尖,強迫自己定下心神。
心心相印的功效只剩下最后一天了,若她還是沒有回應,那大概就……再也回不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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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場幻夢消散,她從附身的蝴蝶上醒來,靜靜等待著下一個棲身之處將她帶走,恍惚之際,卻聽見了一段悠揚的琴音。
那琴音不疾不徐,如同一條東去入海的大江,不由自主地勾動了她的意識。那是什么?她想,安魂曲寧靜的旋律入耳竟有幾分熟悉,像是某種冥冥之中的牽絆,纏繞在她身上,讓她第一次覺得,自己似乎與什么相連著。
她猶豫片刻,第一次沒有一頭扎進那些讓她流連忘返的絢夢里,而是吃力地掙扎起來,試圖掙脫困住她的幻境。沒能成功,幻境像一道溫柔的漩渦,再次將她吞了下去。
但沒關系,旋律一直在,很有耐心地飄蕩在九天之外,像是有意為誰而奏。
她再次醒來,再次掙扎,再次失敗,再次醒來,再次掙扎……直到終于把虛幻的三千世界踩在腳下,得以循著琴音躍入那條江河,一路逆流而上,要到它的來處去。
她找了很久,筋疲力竭也不敢停下,可這條大江仿佛壓根沒有盡頭,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細了,幾乎只剩微不足道的淺淺一線,身后還有緊追不舍的聲色洪流,試圖把她重新拖下去。她一邊尋覓一邊掙扎,琴音盡管微弱,卻始終沒有斷,于是她也決不肯放棄,不知是哪來的驢脾氣,咬定了便不撒口,非要走到頭不可。
那究竟是什么?為何這樣熟悉?隨著越來越多神魂碎片匯入江流,她心頭模模糊糊地浮起一個念頭,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好像……就好像有誰曾在她面前彈奏過一樣。
那是誰呢?
琴聲戛然而止,仿佛愣住了,片刻后,她再次聽到了那道青澀的聲音,再次喊出了那個重復了千百次的發音,盡管極力克制,聲音仍在微微地顫抖。
朱……英。她牙牙學語般跟著念了一遍,仍然不明白。于是她問,那是什么?剛才那個,那是什么?
聲音沉默了一瞬,回答了她四個字。
歸去來兮。
江河至此行到了源頭。
歸去來兮,歸去來兮。是了,她并非生來流離,也不該困頓在此,她有家,有家人,有未了的執念,有許多牽絆,還有人在等她回去。
朱英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