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魔塔第五層,伸手不見五指,仿佛正值子夜時分。
此地寂若死灰,連一絲風也沒有,不知是什么情況,朱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凝神聽著身畔幾人的呼吸聲,卻忽然聽見朱菀的驚呼:“哇,好多螢火蟲!”
如同一把小石子撒入平靜的池塘,那聲音在空曠的天地間撞出無數細小的漣漪,一時間好似有成千上萬個朱菀,聲音遠近高低此起彼伏:“螢火蟲!”
隨著眼睛逐漸適應黑暗,朱英也看見了,數不清的光點正飄在空中,有些明亮有些黯淡,皆輕靈地游弋浮沉,似乎是隨波逐流,又似乎遵循著某種冥冥之中的規律,仿佛漫天飄飛的流螢。
正是它們不斷輕聲重復著朱菀的話語,宛如熟睡之人的夢囈:“螢火蟲……好多螢火蟲……”
眼前的景象又美麗又詭譎,如夢似幻,連朱英都看呆了,恰好有一點幽光好似飛得疲倦,緩緩墜落下來,朱菀無知者無畏,伸手就想抓,被朱鈞天擋下:“小女娃,這東西還是不碰為好。”
朱菀眼巴巴地望著那只光彩熠熠的“螢火蟲”,覺得漂亮極了,好生眼饞:“為什么?它會咬人嗎?”
朱鈞天被她逗笑了:“咬人倒是不會,此物乃是上古天裂之時,從裂縫中灑出來的一捧星塵,傳說內含了世間萬物的命途,也不知是真是假,卻引得時人爭相搶奪,反而造成一場大亂。”
朱慕聞言,再仰頭去看那些盈盈浮動的星子,心中靈光乍現,驟然領悟了什么,瞪大了眼睛:“它們所行的軌跡……”剛想仔細觀解一番,一只寬大的手掌卻虛掩在了他眼前。
“不僅不要碰,最好連看也不要多看,尤其是你,修卜道的娃娃。”朱鈞天溫和地說,“據說當年從星塵中窺見了命運之人皆下場凄慘,亦不知是其本為泡影虛像,還是提前知曉命運,于人也不啻為一場劫難。總之,星塵灑落人間數百年,所到之處災禍叢生,后人因此將其稱作劫塵,最后是被扶搖老祖一一收集起來,封藏在此。”
朱英驀地反應過來:“所以這一層封印的‘邪祟’,其實就是這些劫塵?”
朱鈞天頷首:“不錯。”
宋渡雪倒吸了一口涼氣,喃喃道:“劫塵,連我也聞所未聞……這座塔果然不能見光,里面的東西一個比一個要命。”又暗自想到:心魔,劫塵,這才只是第五層,上面還有什么?
更重要的是,塔頂到底有什么?
朱英聽到他的心聲,安慰道:“不要緊,若是太危險,大不了我不要就是了。”
“是啊,上一個在要命還是要劍里選了要劍的人是誰來著?”宋渡雪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陰陽怪氣道:“哎喲,我怎么記不得了,想來朱英姐姐應當不會像那人一樣犯病吧。”
“……”
朱英發現,自從他二人“心心相印”后,宋渡雪干脆連裝也不裝了,罵起她來利索得很,一點磕巴都沒有,看起來平時沒少暗地里戳她脊梁骨。
這個想法一出,宋渡雪剛才還罵罵咧咧的心聲頓時偃旗息鼓,大抵是被她說中了。朱英扳回一城,扭頭沖他得寸進尺地一笑,宋渡雪有苦說不出,吃了這口啞巴虧,暗自磨了磨牙。
朱菀狐疑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感覺這倆人今天一直神神秘秘的,總在擠眉弄眼,連她都插不進去了,簡直豈有此理。
朱鈞天拍了拍掌:“劫塵兇險,多待無益,我們走。小娃娃們若是怕高,最好把眼睛閉上,別往下看。”
話音剛落,朱菀一句“為什么”還沒問出來,眼前驟然大亮,好像正午的艷陽直直照到眼皮上,刺得她立刻捂住了眼睛。猝然大作的狂風如咆哮的巨獸,從四面八方兇猛撲來,她一時沒穩住身子,踉蹌了兩步,腳下忽然一空,幸虧朱鈞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胳膊將她拎了回來。
“哎呀,好險好險,”朱鈞天的聲音好像也被那風絞碎了,忽高忽低:“方才忘記說,在此地千萬小心看路,若是失足摔下去,連我也救不了。”
朱菀心說你怎么比凈一凈離那兩個討厭鬼還不講道理,又讓閉眼又讓看路,好不容易費勁地睜開眼睛,從指縫里往外一瞅,頓時魂都嚇飛了,一屁股跌坐在地。
“媽呀!!!”
他們五人此時正擠在一座浮空小島上,整座島不過丈余寬,再往外多走兩步就要掉下去,而下面是深不見底的萬丈高空,層云漫卷,朔風浩蕩,震得鐵索鐺鐺作響,正是青冥天外天。若是從這里掉下去,別說全尸了,恐怕能當場摔成肉醬回歸自然去。
她只看了一眼便縮到后面,不敢再看,朱英卻俯身盯著看了許久,她發現云海的中心似乎有一個巨大的渦眼,正緩緩地聚散變幻,呼嘯的颶風皆自彼處生,假若真從這里掉下去,估計都摔不到地面,碰到它一個邊就被撕碎了。
那就是連承恩師祖都忌憚的東西嗎?
朱英眉頭微蹙,扶了扶背后的龍泉。自從來到此處,龍泉便在劍鞘中不停地震顫,仿佛很想出鞘一試,但比起激動,她感覺那更像是……驚懼?
“拿好龍泉,別讓劍氣外露。”朱鈞天提醒她,“王不見王。”
朱英起初沒聽明白,宋渡雪卻恍然大悟,瞥了龍泉一眼,在心中道:“我還道什么東西這么兇,果不其然,劍修。”
朱英猛然醒悟,總算知道為什么如此駭人的奇景,她卻感覺到了一絲似曾相識的氣息。是風,充斥著此方天地的狂風中有種她極熟悉的寒意,與嚴越的劍氣如出一轍!
“昆侖千秋劍……”她低聲呢喃,駭然地變了臉色:“難道是北辰劍仙?!”
那位劍道飛升第一人,昆侖劍派的開山者?
朱鈞天頷首:“看見空中的漩渦了么,那就是劍仙親自打出的一道劍氣。”
豈止看見,朱英就差把眼珠子瞪出來了,費了好半天才抓住重點:“一道……劍氣?才一道?”那活像天災似的的暴風眼,只是一道劍氣?
宋渡雪在幾人里身量最小,被高天之上的烈風吹得左搖右晃,得扶著朱慕才能站穩,他艱難地往四周張望,除了腳下這座,周遭還有數百座浮空島,高低錯落,大的足夠放下一棟宅子,小的只能站下幾個人,彼此之間以鐵索相連,構成了一片肅殺的空中樓閣。
“這么多浮島,還需要用劍仙的劍氣來鎮壓,這一層關的是什么玩意?”宋渡雪喊道。
“有妖獸精魂,也有鬼怪殘骸,不過最多的還是器物。”
“器物?”
“嗯,此地可以算作是一座兵冢,專門用于鎮壓上古魔修們的法器。”
朱鈞天指了指朱慕正盯著的一座小島:“那里放的是一位尸道大能的本命法寶,瞧見那沖天的怨氣了么,盡管修士早已隕落,這些法器卻不滅,有些甚至被養出了靈,想要沖破束縛回到人間去,唯有劍仙的殺伐氣才壓得住。”
“意思是這上百座島上,全是高階甚至有了靈的法器?”宋渡雪瞳孔一縮,朱家的土包子不清楚法器的厲害,他卻從小耳濡目染,“有些高階法器甚至可以反過來控制主人,這么多……太危險了,為何不直接毀凈了事?”
朱鈞天呵呵一笑,拎起幾人落到另一座稍寬敞些的島上:“若是那么簡單就好了。譬如說這面血河幡,為了掌控它,原主曾分出一魂煉入其中,自行承擔了血氣反噬之苦,若要毀它,要么硬扛幡中殺孽,要么就不管不顧,令其自行消散于天地間。”
“肯定不能扛啊,就讓它自行消散唄。”朱菀一邊腿軟地打著哆嗦站起來,一邊想也不想就接道。
“哪怕流血漂櫓、尸橫遍野么?”朱鈞天笑瞇瞇地反問,“法寶崩解的余威對修士算不了什么,但若是散進凡人之中,卻極可能造成一場大難,輕則赤地千里,重則兵連禍結,到那時,誰還能保證道心穩固?”
“那……那就扛一下,”聽他這么一說,朱菀又猶豫了:“反正仙人們厲害得很,扛一下也不會怎樣。”
“的確,只要修為足夠,徹底毀掉一個法器也不難,但魔修最棘手之處便在于其并非鬼怪,魔修也是修士,本命法器中往往含有打磨純熟的道心,或是欲,或是怨,或是執念。”
宋渡雪聽懂了,似笑非笑:“原來如此,仙人們害怕一不小心被帶進陰溝里。”
朱慕稍稍一想,覺得不對:“不可能,若道心如此不穩,怎么能達到那么高的修為?”
“正是,既然連魔修本人都能戰勝,道心只會更穩固,不會輕易被外物動搖,”朱鈞天肯定道,又話音一頓,意味深長地說:“可若是并非外物,這其中本就有他們的因果呢?”
“魔修殺生無數不假,但既然是仙魔混戰,天下萬千生靈因此慘遭的災禍,難道能全部算到魔的頭上嗎?”
朱英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當下呼吸一滯。宋渡雪也愕然地睜大了眼睛,好像頭一回想到這層,一時嚇懵了,朱英卻隱約聽見他嘲諷的心聲:“什么歪門邪說,也不自己聽聽,像是正道修士能說出的話么?此人果然有問題。”
朱英心問:“你覺得沒有道理?”
宋渡雪不以為然:“哪來的無恥道理,自己造下殺孽,還想把因果往別人身上推,難道城西有人自縊,城東搓麻繩的也有罪?若真照他這么算,你我從出生便罪無可恕,還在地上爬時就要被天劫攆著跑了,修什么道?”
朱英沒來得及細想,只是覺得他這番描述莫名好笑,嘴唇古怪地扭曲了一下,連忙低下頭。朱鈞天絲毫沒察覺,還以為她是了解上古密辛后受了打擊,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帶著幾人離開了。
等到了第七層,不管是哭的笑的哭笑不得的還是心懷鬼胎的,全被眼前景象震住,說不出話來了。
封魔塔第七層,其名為人。
而正如其名,這一層放眼望去,站著的跪著的,坐著的趴著的,全都是身高數丈甚至數十丈,紅發褐膚,身似巨木,眼如熔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