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成員共有五人,都是能攪得一方雞犬不寧的人物,沒成想竟能歡聚一堂,剛要出發(fā),就遇到了他們的第一個大問題:只有朱英和宋渡雪會騎馬。
朱菀嫌騎馬又累又疼,出門都蹭她那有錢娘親的轎子坐,沒花功夫認真學,技藝十分稀疏,走兩步能把自己摔下崖去,朱慕就更別提了,他的志向是修成一尊端坐蓮臺三千日的石像,連上馬都不會。
再看看瀟湘站在馬廄外面那副花容失色的模樣,朱英就知道沒指望。她和宋渡雪一人可以帶一個,但那也還剩下一人。
“朱慕,你也有靈氣,能一直用輕功跑過去嗎。”朱菀幸福地摟著她姐的細腰,跟大壁虎似的黏在朱英背上了,一本正經(jīng)地轉(zhuǎn)頭問。
朱慕木著臉,一字一頓地反問:“你說呢?”
朱菀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逗他玩而已,她真正想要挖苦的人可不是他。都是十幾歲的年紀,雖然不大,但也不小了,騎在馬背上時免不了肌膚相親,讓一男一女共乘自然不妥,因此朱英帶朱菀,宋渡雪帶朱慕,瀟湘就落了個沒著落的位置。
朱菀這能氣死人的小妮子得意洋洋地從馬上探出頭,俯視著瀟湘故作無奈道:“哎喲喲,你瞧,不是我們不想帶你一起,沒辦法,有人就如同那大路旁的小草,有一個不多,沒一個不少。”
她嘻嘻笑著,壞心眼道:“要我說啊,這種人還是識趣點,趁早回去吧。”
瀟湘聞言,轉(zhuǎn)頭惡狠狠地瞪了朱菀一眼,瞪得眼眶都紅了。
她也不是瞎子,朱英朱菀姐妹倆已經(jīng)在馬背上坐好,朱慕站在馬廄門口等著宋渡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獨獨她像一個非要插足其中的不速之客,顯得尷尬又可悲。
算算年齡,其實瀟湘比宋渡雪還小一個月,小丫頭片子一個,并不是朱英那樣萬里挑不出一個的天才,害怕的東西數(shù)不勝數(shù),怕蟲又怕鬼,怕黑也怕疼,許多東西對一個十三歲女孩來說都危險得很,但如果要問她最怕的是什么,她卻能一口答出來。
最怕孤單。
朱英也中肯地勸了一句:“瀟湘,你還是不要跟來了,這件事本來也不好玩,還十分危險,你……”
“我自己騎。”瀟湘卻不領情地打斷了她,強迫自己邁開腿,強忍著懼意走進一群噴著粗氣的高大畜生里面,隨手拉住了一只栗色馬頭上的韁繩,發(fā)了狠似的往外使勁拽。
栗馬脾氣似乎并不好,也不愿意搭理這個小屁孩,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甩開瀟湘的手抬起蹄子在地上踩了兩步,踩得地面都在轟轟震動。
它老人家只是晃了晃腦袋,卻把瀟湘這弱柳扶風的小姑娘甩了個趔趄,差點沒摔個狗啃泥。但她卻覺得背后投來的視線好似利劍,比烈馬更加可怕,扎得她不敢回頭,于是才剛驚魂未定地扶著木柵欄站穩(wěn),一只手又執(zhí)拗地伸出去拉扯那匹暴脾氣的栗馬的轡頭。
雖然世上的確有霸王硬上弓一說,但那也得是霸王才行,半大小女娃算什么霸王,栗馬輕易地躲開了瀟湘的手,愈發(fā)焦躁地甩著尾巴,前蹄不住刨著地面,又不耐煩地嗤了幾聲,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大家伙要生氣了。
瀟湘攀著柵欄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僵成了一尊泫然欲泣的倔強石像。
最終還是從馬廄深處走出來的宋渡雪解了她的圍,宋渡雪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拉過她的手輕輕放到身旁紅馬的轡頭上:“赭鴻聰明溫順,你第一次騎馬,就別給自己找麻煩了。別怕,待會我?guī)湍銧恐!?
瀟湘本來還死命憋著的眼淚一時都涌了出來。
赭鴻極通人性,見狀頓時乖乖站好,連尾巴都不甩了,極為乖巧地垂著頭,跟在哭哭啼啼的瀟湘后面慢慢踱出了馬廄。宋渡雪則打開馬廄的圍欄悍不畏死地走了進去,倒是讓朱英嚇了一跳,雖然還在跟宋渡雪鬧脾氣,卻也伸長了脖子,擔心那匹暴躁的雄馬一腳把金貴的宋大公子踹成殘疾。
卻見不過一會,宋渡雪竟然全須全尾地牽著那匹烈馬走了出來,而那栗色馬雖然渾身都寫滿了不想上工的煩躁,但總體來看居然算得上聽話。朱慕疑惑地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高大的栗馬,又打量了一遍在一旁教瀟湘怎么上馬的宋渡雪,最后覺得恐怕是宋大公子身上天上地下誰敢傷我的囂張氣焰太盛,連馬都要忌憚他是不是背后有靠山。
雖說這趟出行的開頭十分不快,但過程中的氛圍竟然寧靜到了堪稱歲月靜好的地步——歸根到底,朱菀這家伙就是個欲火則燃的炮仗,眼看真把人惹哭了,頓時啞了火。一路上除了指路以外,一直拼命忍著自己嘲笑瀟湘的沖動,愣是好幾個時辰?jīng)]敢再惹事。
而瀟湘生怕自己被甩下去,全程像個大壁虎似的,繃緊了身子趴在赭鴻背上一動也不敢動,全然沒了她平日里吃飯喝水都不忘記擺的端莊儀態(tài),當然更沒心思找朱菀的茬。
因為要照顧瀟湘的緣故,幾人到達時間比預計晚了點,不過還是在酉時關城門前趕到了奉縣。守在城門等著接這幾位大駕的楊凈玄早等得滿心焦急,原地踱成了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快把城墻夯土都踩平了,配上他一身清心寡欲的道人裝束,頗有幾分喜感。
“凈玄師兄!我們來啦!”還隔得老遠,朱菀就興奮地在馬上揮起了手,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過去,一邊還興沖沖對幾人說:“別看奉縣地方不大,里面好吃的好玩的可不少呢,我跟著娘親來過幾回,知道幾個好地方,我?guī)銈內(nèi)ィ ?
宋渡雪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沒見過,興致缺缺地打了個呵欠,敷衍道:“行啊,那便有勞姐姐了。”
瀟湘見城門近在眼前,僵了一路的身子總算是放松了些,找回了些力氣與人拌嘴的力氣:“哼,窮鄉(xiāng)僻壤的一座小縣,能有什么好東西?金陵城一條街都比這氣派呢。”
她不出聲則已,此話一出,朱菀是決計不能善罷甘休了,剛剛擼起袖子準備大吵一架,還未施展開,就吃了朱英一記腦瓜崩:“坐好,還記得咱們是來干嘛的嗎?滿腦子都是玩,可別在凈玄師兄面前提起,他那兒有的是書給你背。”
別看楊凈玄長得人高馬大,實際卻是個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典范,以曉之以理為上策,打之以戒尺為下策,每次教訓人不是背書就是抄書,朱菀最怕這個,立刻蔫了。
宋渡雪也沉聲道:“瀟湘。”話里帶了些責備,瀟湘咬咬嘴唇,雖然滿臉怨憤,還是低下頭不說話了。
楊凈玄先前聽到招呼,幾個眨眼就從城墻上出現(xiàn)在了城門前,朱英話音剛落,她大師兄氣急敗壞的碎碎念已經(jīng)灌進了耳朵里:“來什么來,你當是來秋游的嗎!真不知道師叔為什么要放你們出來,我明明反復強調(diào)了危險,唉,真是懼而來之,怕什么來什么……”
朱英和朱菀心中都道大事不好,要是不趕緊阻止他,這研究道學的師兄能嘴碎地念上她們一整晚,想到這里,朱英忙出聲問:“師兄,我爹到底怎么了。”
楊凈玄的聲音戛然而止,半晌才道:“一時半會說不清。”
朱英胸膛里的一顆心立刻懸了起來。
連她這個能把人念叨死的師兄都說不清,到底是有多大問題?
奉縣位于蜀地的群山腳下那一丁點寬的平坦地方里,縣城不算大,里面滿打滿算也不過一萬來人,是距離閭山最近的一座小郡縣。
范家宅邸落在奉縣城最熱鬧的街道中,宅前鎮(zhèn)著兩只石獅子,烏頭門就開了三扇,屋檐上吊著三盞花梨木的四季平安燈,燈壁題滿了字,在夜風中緩緩旋轉(zhuǎn)著,酒樓內(nèi)的歡歌笑語不斷從不遠處的橫街傳來,單看這副景象,倒是和平得很,全然沒有內(nèi)藏厲鬼的恐怖之感。
楊凈玄閉目斂息片刻,指尖泛起靈光,開始挨個給每個人畫護身符文,一邊畫一邊叮囑道:“進去以后最好不要亂摸亂碰,也不要亂說話,不要單獨行事,尤其是你,朱英,聽到?jīng)]有。那鬼至今都還沒露出任何蹤跡,你們?nèi)f事小心點,別惹禍上身。唉,早知道就該發(fā)道傳音符把凈知師弟喊回來,誰知島上人手已缺乏到這個地步,今年的中元不太平啊……”
還不待朱英自告奮勇,楊凈玄收回手,理也不理她:“行了,跟我來,聲音放輕些。”推開正門,院內(nèi)不知為何沒有亮燈,分明天還沒完全暗下來,隔著一道門縫往里看,卻是黑黢黢一片,幽幽飄出蜜一樣糜爛的桂花香。
朱英本是毫無懼意,卻在楊凈玄推開門的那一瞬間,宮燈、烏門、花香、晚風、遠處的喧囂,朱菀拉住她胳膊的手,還有站在門口的楊凈玄投來的視線,所有這些五感冥冥之中匯成了一道若有若無的靈感。
那一剎那,朱英好像全身血流驟停,周身都泛起了雞皮疙瘩。
危險,極度危險。
“阿英?你怎么了?”楊凈玄察覺到朱英的反常,以為她那招陰的體質(zhì)又出了問題,皺著眉三兩步走到她面前,欲伸手探她神識。
朱英飛快地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氣,勉強適應了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對于這種捕風捉影沒有證據(jù),又會害人擔心的事,她不打算散播,因此后退了一步,含糊道:“沒……范家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楊凈玄將信將疑,但看她神色如常,似乎的確沒事,便道:“先進去再說。”
出乎幾人的預料,這范府從外邊看不大,進去才知別有洞天,整個宅邸的面積竟然還不小,大門后的照壁上浮雕了一副頗為恢弘的山水畫,院內(nèi)用直欞琉璃窗的回廊繞成大大小小數(shù)個小庭院,假山奇石,碧苔紅葉,亭臺連廊之間,一盆盆明艷的菊花開得正濃。
就是整座宅子都寂靜得詭異。
楊凈玄在指尖捏了個照火訣,一邊帶著她們在游廊間快步穿行,一邊壓低了聲音解釋:“大約是從今年四月初起,范家府中就陸陸續(xù)續(xù)有下人忽然患上癔癥,最初只是做噩夢,大約一月后癔癥發(fā)作,便會舉止瘋癲,畏強光,厭噪聲,胡言亂語,醒來后卻又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這些事。再過十幾日,不僅犯病時間變長,還會開始落發(fā)。持續(xù)兩月后,染上瘋病之人的頭發(fā)、指甲還有皮膚全會脫落,徹底變成一個瘋子,然后死于自己的種種瘋癲舉動。”
朱英聞言,皺起眉頭思索了一陣:“這是什么鬼?書上記載厲鬼殺人時只需幾個晝夜,此鬼卻要拖足足上幾個月,厲鬼真的需要這么久嗎?”
“不知道,其實我們也是昨天才見到第一個染上瘋病,發(fā)瘋而死的人。”楊凈玄無奈地搖搖頭:“最初得癔癥的那幾個下人都被趕出去了,等到后面人數(shù)越來越多之時,范家怕事情傳開,將他們?nèi)缄P在了地下堀室里,我們才能看到人。”
“也就是說這種惡詛甚至可能會拖不止兩個月,”他回頭深深看了朱英一眼:“七月半,鬼門開,人間陰氣大盛,也許會影響發(fā)作時間。”
朱英安撫地摸了摸被裝神弄鬼的楊凈玄嚇得炸了毛的朱菀,又問:“范家從哪里惹上的厲鬼?”
楊凈玄又嘆了口氣:“他們自稱是毫不知情,不過,唉。”
稍懂些神仙鬼怪之事的人皆知,雖然厲鬼也可能被困在某個物件中,拿來禍害無辜的人,但那都是極少數(shù)的情況,大多數(shù)厲鬼都是被困在自己的怨氣所在地的,也就是說,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朱英思忖片刻:“現(xiàn)在總共有多少人中招了?”
楊凈玄推開小院老舊的木門,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拖得老長,苦笑一聲:“如果按照夜夜做惡夢來算的話,那就是范家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