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后,烏騅踏夜,止步江畔。
裘圖凝望星河倒映的江面,眸中暗潮涌動,語氣深沉道:
“那年家父命喪魔教之手,臨終逼裘某發誓,定要做個恩怨分明,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他聲音似被江水浸過,沉沉浮浮,“少時武功未成,為避魔教追殺,輾轉數省,沿路乞食。”
少女聞言,星眸微動,凝視裘圖棱角分明的側臉。
似要看穿那剛毅面容下的滄桑,內心的脆弱,語氣輕柔道:
“想必那時你也有不小的本事,縱是落魄,何至行乞。”
裘圖喉間逸出一聲輕笑,故作輕松道:
“只怪裘某自小孤身于山中習武,初至市井,不通世故,又無手藝傍身。”
“怎的,莫非姑娘要我學那宵小之輩,做個梁上君子還是殺人越貨?”
夜風拂過,他深吸一口氣,嗓音低沉磁性道:
“行至福州時,已是三日未食,可謂窮途末路。”
“幸得林夫人心善,給裘某賞了一碗熱飯,又引我入鏢局做鏢師。”
江風忽急,裘圖微微低下頭,任由額前龍須在眸前揚起,一字一頓道:
“林家如此待我,我自當為其坐鎮蜀中,打通川南川西要道。”
少女纖眉微蹙,似思索似憐惜,指尖反復挑弄發絲,清柔道:
“那峨眉、青城二派高手如云,門下弟子不計其數...”
她頓了頓,恍然道:“難怪你會奪取圣教勢力,創立這鐵掌幫。”
裘圖默然良久,忽而自嘲一笑,搖頭道:
“說來慚愧,如今實力不濟,家傳功法殘缺不全,就連修煉資源也捉襟見肘。”
“想要報恩,卻是不知需多少時日。”
少女抿了抿嘴,銀飾下的眸子泛起微光,輕聲道:
“不過是一碗熱飯罷了,算不得什么大恩,更何況你也為鏢局效力多年。”
“你不懂!”裘圖猛地轉頭,直勾勾盯著少女雙眼,目光前所未有的堅定,一字一句道:“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少女被說得一愣,仰頭呆呆望著裘圖。
二人四目相對。
但見裘圖語氣一緩,仰首望向浩瀚星河,聲音低沉道:
“那非是一碗飯,更是裘某最后的尊嚴。”
“若非如此,恐怕裘某走投無路之下,真會作出不義之事。”
“想我裘家世代忠烈,百年之后,裘某又有何顏面面對列祖列宗。”
少女微微頷首,抬眸望向裘圖堅毅的面容,眼中泛起異彩,輕聲道:
“裘幫主當真是俠骨丹心。”
“一碗熱飯換得半川基業,林家這筆買賣,著實劃算。”
忽而,她黛眉緊蹙,驚詫道:“且慢!你方才說家傳功法殘缺?”
“這殘缺之法都能被你練到如此境界.....”她頓了頓,嘆服道,“這般天資,怕是讓天下多少天驕都要黯然失色。”
裘圖嘆了一口氣道:“裘某家傳鐵掌神功,原有四層境界。”
“只是這第四層毒砂掌的修煉之法,早已失傳多年。”他目光深遠,“當年裘某在父親墳前立誓,定要補全這門功法。”
“可惜.....”裘圖落寞搖頭,“漂泊多年,這才發現此道艱難,非是裘某一介山野愚夫能成。”
說到此處,裘圖翻身下馬,將韁繩輕輕放入少女手中。
他目光溫和,嘴角含笑,一派溫潤道:“彩兒姑娘,天色已晚,請回吧。”
“今夜不知為何,裘某竟會如此失態,倒讓姑娘好一番見笑。”
說罷,他鄭重抱拳一禮。
“后會有期。”
旋即轉身,身形一展,如鴻雁掠水,穩穩落在江面之上。
衣袂翻飛間,踏浪而去,轉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這一手踏浪而行的功夫,驚得少女檀口微張,一雙杏眸瞪得溜圓。
直到裘圖的身影完全隱沒在夜色里,她才回過神來,喃喃低語道:“天縱奇才......”
夜風漸涼,少女卻渾然不覺。
她怔怔地望著江面出神,連手中韁繩滑落都未察覺。
直到烏騅不耐地打了個響鼻,她才如夢初醒。
回莊的路上,少女心不在焉。
烏騅的蹄聲在寂靜的山路上格外清晰,卻怎么也驅不散她腦海中那個踏浪而去的背影。
半個時辰后,少女恍恍惚惚回到山莊,口中猶自低喃道:
“一飯之恩尚能如此,世間竟有這般重情重義之人...”
正自語間,老仆已悄然迎上,躬身低語道:“小姐,已探得些消息。”
“這么快。”少女略顯詫異道。
老仆捋須道:“此人非是泛泛之輩,在閩地武林可謂聲名遠播。”
“往來福建的商旅甚多,稍加打探,幾乎無人不曉。”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此人本是川南人士,不知何故入了福威鏢局為鏢師。”
“數月前,那少鏢頭林平之拜在其門下修習武藝。”
少女聞言,玉指輕點朱唇道:“林平之...這名字倒是許久前聽過,想是年歲不小了。”
老仆略作思忖道:“約莫十七八歲光景。”
“這般年紀...”少女黛眉微蹙,在廳中來回踱步,銀鈴輕響,“根骨已定卻還收入門下,必是念及恩情之故。”
“他倒是連家傳武學都舍得,可嘆可敬.....”
她忽而駐足,眸中閃過一絲了然。
心中對裘圖的印象更上數分。
老仆躬身續道:“此子當真了得,江湖人稱鐵掌浮屠,言他既有雷霆手段,又有菩薩心腸。”
“在那拜師大典上,獨戰嵩山三大太保...”
他聲音漸低,“兩殘一重傷,那白頭仙翁卜沉至今昏迷不醒,禿鷹沙天江落得終身殘疾,聽說已隱退江湖。”
少女聞言,纖指不覺緊握,心中驚濤駭浪。
此等天縱之才近在咫尺,若不能結為臂助,豈非暴殄天物?
林家不過一飯之恩,便能令其傳下家傳武學,更是決心對上青城、峨眉兩派。
若我趁其未發跡之際施以重恩,他日必能得一強援。
雙方本無利害沖突,若能聯手,必是雙贏之局。
況且此人與圣教結下血仇,待其武功大成,定會掃平紫電旗,稱雄蜀地。
屆時五毒教正可脫離日月神教,改換門庭,為苗疆百萬子民尋得新的倚仗。
此人當是不二人選。
“去將莊內僅存的五仙血釀備好。”她忽然轉身,裙裾輕旋,“明日我親自送往鐵掌幫。”
落座案前,少女提筆懸腕,略一遲疑。
忽而眸光一凝,筆走龍蛇,在素箋上揮毫潑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