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圖撥動琴弦,初時指法猶帶生澀,錚錚琴音如碎玉落盤,難成曲調。
一連三日,他晨起撫琴,暮練魔功,夜誦佛經。
許是近來對意與末那識各自效用略有所悟。
裘圖學琴時不僅控制意識全神貫注,更讓意識不斷教導末那識。
他深知,唯有末那識真正學會,方為徹悟。
而末那識是需要意來教導的。
這正是許多人自學晦澀難懂,而教導他人時卻突飛猛進的原因。
因為他以往學習,意總是分心不念,末那識自然不懂。
教導之時,意識在控制發聲的同時,心中亦同步默念。
而內心之語,末那識才聽得懂。
如此一來,裘圖琴藝精進神速。
每一步都在心中預先告知末那識該如何行動。
每一次出錯,也在心中告誡末那識。
漸漸地,裘圖彈琴開始偶有成律。
第三日時,已能照著琴譜,彈奏較為肅殺之曲。
鐵指撥弦間,“錚“然一聲,似金戈出鞘。
這琴音雖不及少女精妙,卻別有一番鐵血之氣,竟也引得體內魔欲翻涌。
心念稍亂,指下便錯,七弦頓時嘈切如急雨。
忽有清泉濺玉之聲自對岸飄來,恰似三月細雨拂過燥土。
那琴音時而在前引路,時而繞弦相和。
每每在裘圖即將失控之際,以一抹泛音輕托。
雙音合奏,似在提攜,似在教導。
裘圖指節稍松,鐵指叩弦的力道不覺輕了三分,跟隨對方琴音,調整節奏,緩緩適應。
琴弦微顫,兩股音流在溪面交織。
對面似有所感,待裘圖適應后,曲調倏忽一轉,殺伐之氣撲面而來。
裘圖皺眉俯身,十指連撥,肅殺之意應聲而起。
忽地春風灑灑,穿林梳葉。
片片竹葉從溪流上空掠過。
流風飄葉間,偶有幾片低空盤旋,簌簌飄落琴臺。
二人一曲奏罷,心有默契又更換曲目,一曲更比一曲激昂。
好在有人引導,裘圖鮮有出錯,魔欲動念間,意識隨之緩緩打磨。
伴隨著一聲顫音,雙音落散,方才曲終。
裘圖抬頭,拱手以謝。
對岸的窗欞輕晃,倩影若現。
傍晚時分。
少女踏著斑駁竹影,在幽徑盡頭截住了正欲練功的裘圖,清聲道:
“今日是普賢菩薩圣誕,我要去萬壽禪寺上香。”
柳眉一挑,那意思不言而喻。
裘圖頷首。
少女立時笑渦淺現,轉身時鵝黃色繡竹衣裙下擺揚起,背著手蹦跳著往前走去。
二人穿過市井長街,踏著漸濃的暮色拾級而上。
山道旁古柏森森,驚起的宿鳥掠過他們頭頂,羽翼拍碎滿地月光。
萬壽禪寺的牌樓式山門巍然矗立,“萬壽禪寺“的泥金匾額在月色浸潤下泛著幽光。
兩側楹聯“漢魏最初名勝,湖湘第一道場”的刻字被星光照亮,勾勒出千年古剎的輪廓。
大雄寶殿內,佛像肅穆,香燭搖曳,梵唄低吟。
少女滿臉虔誠的跪在佛像前祈福作拜。
反倒是一直撥著佛珠,口誦經文的裘圖背脊挺直,對諸多佛像視若無睹。
普賢圣誕乃佛教一大節日,講究行愿合一。
以“禮敬諸佛”“恒順眾生”等十大愿指導生活。
可通過抄經、護生踐行菩薩道。
少女上完香后,將沉甸甸的香火錢投入功德箱,銅錢落下的脆響引得執事僧合掌相迎。
二人在執事僧的帶領下凈手,領取紙張,進入抄經室。
抄經室內,青燈搖曳,檀香氤氳。
少女端坐案前,執筆落墨。
裘圖立于其身后,撥動佛珠,垂眸不語。
忽而,少女抓了抓散落的鬢發,驀地回首,杏眸微瞪道:
“這佛經拗口得很,你快來幫我。”
裘圖不語,只是依言在她對面坐下,提筆蘸墨。
二人對案抄經,筆走龍蛇間,少女字跡清麗如新柳抽枝,裘圖筆下卻狂放似老松盤虬。
忽而,少女羽睫一眨,道:
“你說佛經有什么好看的。”
裘圖未應,筆鋒不停。
少女左手撐著下巴,右手落筆漸緩,似自言自語道:
“那些老和尚整日神神叨叨,話不說全,理不講透。”
“要我說,他們自己怕是也半懂不懂。”
說完,杏眸一斜,瞧了眼神色專注的裘圖,又抿唇改口道:
“其實佛經這玩意應該也有可取之處,只是我還未曾了解罷了。”
歪了歪頭,忽然綻出笑靨,聲音清柔道:
“說不定等哪天我看習慣了,也就喜歡了呢。”
裘圖頭也不抬,默默抄經。
少女深吸一口氣,柳眉倒豎道:“你啞巴了不成?”
裘圖筆鋒一頓,搖了搖頭,復又繼續。
他已開始培養自己習慣,做任何事都要意與末那識相合,旁人之語自是聽不進去。
“你這人——”少女一把攥緊毛筆,指節發白,“怎的跟個癩蛤蟆似的,戳一下跳一下。”
“光動彈也不知道叫一聲。”
“琴彈得嘔啞嘲哳,五大三粗偏要附庸風雅。”
“哼個曲兒,調子還稀奇古怪,一直嗯嗯嗯.....”
裘圖抬眼,見她咬牙切齒的模樣,笑了笑,低頭繼續運筆。
少女氣結,索性擲筆于案,雙臂交疊,死死盯著裘圖。
青燈昏黃,將二人身影拉長又縮短,糾纏在經卷之上。
良久,她怒色漸消,忽又雙手捧臉,歪頭打量裘圖道:
“不過你脾氣倒好,武功那么高,被我這般數落也不惱。”
“裘某殺人不眨眼。”裘圖終于開口,聲沉如鐘。
少女聞言笑渦一現,身子前傾,一縷青絲垂落紙面,隨她的動作輕輕拂動。
“我也是這般,只要是該殺之人,定要親眼看其死相。”
裘圖抬手,將那縷搗亂的發絲撥開,沉聲道:
“可要是殺旁人眼中不該殺之人呢。”
少女一怔,倏然后仰,蹙眉沉思。
良久,裘圖余光中見少女突然起身。
一陣香風從后而至,裘圖只覺耳畔一熱。
“那就騙旁人此人該殺。”
裘圖筆頓,緩緩轉頭,二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對,鼻息縈繞。
但見裘圖雙眼微瞇,帶著懷疑的語氣道:“姑娘此言倒是極像那魔教中人。”
“我不是。”少女回答既干脆又干硬。
裘圖微微頷首,回過頭,繼續抄經,語氣微寒道:
“那便好,裘某與魔教不共戴天,見魔教妖人,必殺之。”
少女沉默著坐回原位,靜靜抄經。
燈花爆了三次后,她忽然悶聲道:“爺爺明晚便回。”
裘圖筆下不停,淡淡道:“看來裘某該告辭了。”
“明日一早就走。”少女盯著自己絹秀的字跡,聲音像被香灰埋住的火星,“別讓爺爺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