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座山,山上有道觀,觀里有個小道士。
小道士無父無母,自幼在山間修行。
當年撿到他的老道士年紀太大,將他扔給了自己的大徒弟照料,從此,小道士有了位如兄如父的師兄。
師兄懂的東西很多,他教小道士符箓咒法、風水術數,小道士也好奇地問過,咱們真能修成真仙、飛天遁地、降妖除魔嗎?
師兄卻撫著小道士的頭,輕輕笑著說,都改革開放了,咱們要講科學,這東西對許多人來說就是求個安慰,咱們讓他人得到了安慰、心中得了安定,這便是修行了。
小道士似懂非懂。
隨后,小道士一天天長大,他跟著師兄下山做過法事、辦過超度、斷過命數、看過風水,漸漸也明白了師兄所說的一切。
他本以為,自己的一生,會像漸漸老去的師兄一樣,在道觀里平靜安然地度過。
直到他遇見了一個女人,一個將死的女人。
其實,那次死的,是女人的丈夫。
小道士……不,現在應該叫道長了。
道長接了一個超度法會的工作,死者是在工作中意外橫死,他的老板有些迷信、怕不吉利,便請了道士來辦法事。
法會上,道長見到了那個女人的眼神。
死灰、空洞。
他已經見過許多人、許多事,他知道這種眼神意味著什么。
師兄曾經教過他,不要輕易干涉他人因果,但他注意到了女人微微隆起的小腹……
于是,法會之后,道長不知為何,悄悄跟上了女人。
沒有出乎他的預料,女人來到了一座小橋上,她閉上了眼,身體微微前傾……
道長沒忍住,沖了出去。
那一天,女人站在雨中顫抖,她問,為什么連選擇結束的權利都要被奪走?為什么要把她留在沒有他的世界?為什么要讓她活著承受今日留下的巨大罪惡感?
那雨水順著她的下頜滴落在道袍上,暈開一片深色的痕跡,而道長看著女人那張梨花帶雨的面孔,卻沉默地脫下了道袍,為她披上,遮住了忽然落下的春雨。
這一脫,便許多許多年不曾穿上。
他不知道那是否能稱之為愛,他認為自己將女人帶進了悲慘的后半生,那么便是虧欠,他必須擔起責任。
道長在師兄的嘆息聲中還了俗,學了門修車技術,從此灶臺上的青菜豆腐代替了香案前的供果,機油味蓋過了檀香氣。
半年多后,那個孩子呱呱墜地,道長也在回到自己破爛的小棚屋時,發現了一封塞滿鈔票的厚信封,信紙上帶著他熟悉的道觀香火味。
于是,他在女人家樓下,開了一家自己的修車店——相比于四個輪子的汽車,他更喜歡摩托,于是,他只修摩托。
當他第一次用布滿繭子的手托起新生兒時,修車鋪鐵皮屋頂的縫隙里正漏下一縷月光,像極了過去道觀里那盞長明燈的燈芯。
煙是什么時候抽上的?他已經不記得了,只是那股味會讓他想到道觀里的香火,于是便再沒斷過。
女人依然沉默,卻也默認了道長進入自己的生活,這種接納是某一日放在鞋柜上的新鑰匙、是次臥整理出的新床單與新被單、是某一日飯桌上出現的第三副碗筷。
女人的兒子學會了說話,開始管道長叫爸爸。
女人卻病倒了。
不……不僅是女人。
還有她的兒子,他們的兒子。
“那是一種治不了的病。”
雷驍蹲在馬路邊,將又一根煙頭摁熄在垃圾桶熄煙處,抬起頭,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母子倆,一樣的病,國內國外都治不了,連名字都他媽沒聽過,你們說這叫什么事?”
汪好摘下墨鏡,揉了揉微紅的眼眶。
鐘鎮野抱著胳膊站在一旁,嘆道:“那他們母子倆……”
“麗君已經走了,就在我進副本前幾天。”
雷驍緩緩站了起來,身后街道樓房的陰影在他背上投下一道漆黑輪廓:“這次我回山里,就是去主持她的超度法會。”
這一次,沒等兩個隊友再說什么,他便咧嘴一笑,摸出手機:“行了,我的故事就這樣,也不離奇、也不復雜,就是個想救兒子的爹罷了……那個,酒店地址在哪?我打車。”
飯早就吃完了,只不過故事沒講完,氣氛在這,三人便在路邊聊到了現在。
“打什么車?你忘了我開車來的?講故事把腦子都講蒙了。”
汪好重新戴好墨鏡,從口袋中掏出車鑰匙晃了晃,她言辭依然鋒利,但語氣卻很是低落。
奔馳車平穩地行駛在香蘭市的街道上,陽光透過車窗灑落在三人的肩頭,高樓大廈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眼的光芒,車內卻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沉悶。
雷驍坐在副駕駛,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車窗邊緣。
他忽然轉過頭,嘴角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小鐘,你小子到底藏著什么秘密?總不會比我們倆還慘吧?”
后視鏡里,鐘鎮野的嘴角微微上揚。
他摘下眼鏡,用衣角慢慢擦拭著鏡片:“其實也沒什么,你們也都看過了。”
他的聲音很輕。
“當然,我不僅僅是精神問題這么簡單。”
鐘鎮野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反光遮住了他的目光:“自從弟弟殺死全族人之后,我就會出現嗜血沖動——特別是聞到血腥味,或者劇烈運動后。”
汪好與雷驍沒有說話。
他們都見過鐘鎮野發狂時的樣子,那可不僅僅是沖動這么簡單。
“但更奇怪的是……”
鐘鎮野望向窗外飛逝的街景:“我小時候有很多記憶是缺失的,就像……有人刻意從我生命里抹去了那些片段。”
車內的空調發出輕微的嗡鳴。
“呵呵,這個倒與副本無關。”
他的聲音繼續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我想說的是,因為這些缺失,我從小精神就不太穩定,身體也總是病懨懨的,說來諷刺,我弟弟反而一直在照顧我。”
雷驍終于點燃了那支煙,煙霧在陽光下呈現出淡藍色。
汪好沒有阻止他在車里抽煙。
“他不喜歡練武,但知道練武能改善我的狀況,畢竟練一練,精氣神都會好些。”
鐘鎮野的指尖輕輕敲打著自己的膝蓋:“所以就算他再討厭,也會咬牙陪我練。家里其他人也是……”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他們都對我特別好,特別照顧我。”
汪好從后視鏡里看到鐘鎮野閉上了眼睛。
“所以當弟弟殺了全族……對我來說,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鐘鎮野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可怕的平靜:“我不明白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
奔馳車駛入隧道,黑暗瞬間吞沒了三人的身影,只有儀表盤的微光照亮鐘鎮野蒼白的臉。
“我想弄清楚原因,想找到弟弟……”
隧道里的燈光在三人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陰影,車里回蕩著鐘鎮野的聲音:“但最重要的是……我想要他們全都活過來。”
“最好,能夠改變這一切的歷史。”
車子重新駛入陽光下的那一刻,三人都瞇起了眼睛。
汪好握方向盤的手微微發抖,雷驍的煙已經燒到了濾嘴。
“難怪……”雷驍終于掐滅了煙頭,聲音沙啞:“難怪你會對改變歷史的事,產生興趣。”
鐘鎮野點點頭,陽光在他鏡片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我曾經想過,像我家發生的事,是否也算是一種詭異?會不會,也被投進副本當中?”
車載導航提示距離酒店還有兩公里。
“你的愿望真夠大的。”
汪好低聲說道。
車內再次陷入寂靜。
雷驍突然拍了拍大腿:“倒也沒那么大。”
他咧開嘴,露出痞笑:“我覺得,就咱們仨的本事,別說完成愿望了,就算是打穿副本、坐上那什么七主的位置,也是灑灑水啦!”
汪好翻了個白眼,但嘴角微微上揚,鐘鎮野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眼睛閃過一絲笑意。
奔馳車緩緩駛入酒店停車場,三人的倒影在車窗上漸漸清晰,陽光依舊明媚,但某種沉重的東西似乎已經悄然消散。
就在車輛停穩的瞬間,三人的手機同時震動。
鐘鎮野取出手機,一條短信赫然彈出。
【今夜凌晨一點整,香蘭市,棠梨街。】
【請玩家及時到達目的地,做好準備。】
【提前祝您游戲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