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這種山村,晚上九點十點左右,早就已經完全沉睡。
鐘鎮野等四人沿著楊玉珠指出的路線,貼著村子間一條小路小心穿梭著,小心地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生怕驚醒了兩旁磚房窗沿后沉睡的人。
四人貼著墻根前行,月光被云層遮蔽,只有零星幾點星光勉強照亮腳下的土路。
鐘鎮野走在最前,每一步都刻意放輕,鞋底碾過碎石時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很快被夜風吹散。
拐過一處茅草垛時,前方突然晃出三束手電光。
雷驍一把拽住汪好手腕,四人同時縮進墻角陰影里,手電光柱掃過墻邊草垛邊緣,最近時離柳愷的鞋尖只有半寸。
“憋死老子了。”
粗啞的男聲伴隨著皮帶扣碰撞聲逼近:“你們先走,我放個水。”
腳步聲朝著墻角而來。
鐘鎮野后背緊貼磚墻,能清晰聽見自己太陽穴突突跳動的聲音,他緩緩屈膝,右手摸到腰間別著的柴刀——那是臨行前楊玉珠塞給他們的。
之前柳愷帶來的那些什么短刀啊、匕首啊,都跟著他們四人的身份、一起同那四具尸體,拋在了山上。
尿液濺在墻根的嘩啦聲近在咫尺,帶著濃重煙味的呼吸聲幾乎噴到臉上。
汪好死死咬住下唇,雷驍的獨臂橫擋在她身前,肌肉繃得像鐵塊。
“栓柱!”
遠處突然傳來楊玉珠清亮的聲音:“祠堂那邊有動靜,都過來!”
“玉珠隊長?這大半夜的……”
“廢什么話!”
楊玉珠的呵斥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忘了今天那幾個外鄉人了?老九都死了!眼下什么時節?不能有一點差錯!”
腳步聲雜亂遠去,墻角四人同時呼出憋著的氣。
柳愷抹了把額頭的冷汗,發現掌心全是濕的。
鐘鎮野用口型比了句“走”。
柴房比想象中更偏僻。
繞過兩間塌了半邊的土坯房后,他們看見一座孤零零的木板屋歪在槐樹下,月光恰好在此刻破云而出,照出房門上纏了三圈的粗鐵鏈。
“沒鎖?”
汪好湊近,伸手一扒拉,那鐵鏈便滑落在地,沉悶的撞擊聲令四人肌肉緊繃。
鐘鎮野豎起耳朵聽了半晌,確認四周沒有動靜才輕輕推門。
老舊的木軸發出悠長的吱呀聲,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他們的脊梁骨。
柴房里黑得像是灌了墨,柳愷摸出手電筒,剛按下開關就被雷驍按住手腕。
借著那一閃而逝的亮光,他們看見角落稻草堆上蜷著個模糊人影,他全身被麻繩綁著,嘴上纏著浸血的布條。
“柳愷,雷哥,你們去外邊盯著。”
鐘鎮野飛快道:“汪姐,咱們救人。”
布置在兩句話間完成,柳愷手中的電筒交到了汪好手上,他與雷驍反手關上柴房的門,汪好則終于按亮了手電筒、照向年輕人。
這一照,她呼吸險些停滯!
就連鐘鎮野,也是心頭漏跳了一拍。
年輕人的胸口,“長”了一個佛頭!
那佛頭約莫拳頭大小,通體青白瓷色,在電筒光下泛著冷幽幽的光。
它像是從血肉里自然生長出來的,與胸口皮膚交接處不見半點縫隙,反而呈現出詭異的融合狀態——瓷質邊緣微微隆起,周圍皮膚泛著不正常的紫紅色,細看竟有蛛網般的血絲向四周蔓延。
佛頭雙目半闔,嘴角噙著似悲似喜的笑意,彩繪的朱砂剝落了大半,殘存的顏色在燈光下像干涸的血跡。
最駭人的是它竟隨著年輕人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有生命般一脹一縮!
“這……”
汪好喉頭滾動,電筒光不自覺地抖了抖。
就在這時,佛頭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一條縫,漆黑的瞳孔里映出兩人變形的倒影!
“別過去!”
鐘鎮野低喝一聲,卻見年輕人突然劇烈抽搐起來!
麻繩勒進皮肉里滲出血珠,那些血珠滾落到佛頭上,竟被瓷釉吸收得一滴不剩。
就在這時,四面墻板傳來細碎的咔咔聲。
鐘鎮野猛地轉身,電筒光掃過之處,原木色的墻板上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鼓起一個個肉瘤狀的凸起。
那些鼓包不斷膨脹,最終“啵“地一聲破裂,濺出的卻不是血水,而是一尊尊彩繪佛頭!
轉眼間,整個柴房的墻面、地面乃至房梁上,密密麻麻長滿了形態各異的陶瓷佛頭。
它們有的怒目圓睜,有的似笑非笑,彩繪的袈裟紋路在黑暗中泛著磷火般的幽光。更可怕的是,所有佛頭都開始蠕動嘴唇,誦念起晦澀的梵文。
這些誦經聲像無數根鋼針扎進顱骨,起初只是隱約的嗡鳴,轉眼就化作鋪天蓋地的聲浪!
鐘鎮野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突然炸開一片血紅——他看見自己推開鐘家祠堂的大門,幾十具尸體整整齊齊跪在祖宗牌位前,每具尸體的天靈蓋都被掀開,腦漿凝成冰碴……
“哥……”
記憶……或者說,幻想的閘門轟然洞開。
滿地橫尸的祠堂,弟弟跪在血泊里朝他作揖,那張被血浸透的字條在風中飄搖。
梵唱聲中弟弟的臉突然裂開,碎瓷般的皮膚下鉆出兩個小小佛頭,它們張開嘴,與弟弟一齊開口,三個聲音同時哭訴:“對不起……現在就來殺你……”
鐘鎮野的指節捏得發白。
他看見自己的手掌正在瓷化,青白色的釉質順著血管爬滿手臂,弟弟的幻影伸手掐住他喉嚨,冰涼的觸感如此真實——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將他抽醒。
左臉火辣辣的疼痛劈開混沌,汪好揪著他衣領,嘴唇幾乎貼到他耳垂:“你他媽的清醒點!”
鐘鎮野睜著血紅的眼,看著汪好。
汪好的雙眼宛若星辰,這里明明是一片漆黑,她的雙眼卻依然清亮、透澈。
只是看著這雙眼,周圍那些梵唱、那些佛頭,仿佛都開始扭曲、開始淡化、開始消失……
她,不受影響。
“趕緊做事!”
汪好的又一聲低喝,將鐘鎮野完全拉回了現實。
可當他移開目光時,卻又看見那些墻上的佛頭正在往外“爬”——它們帶著一截截頸椎骨似的陶土結構,像蜈蚣般朝兩人蠕動而來,佛頭的臉上卻還掛著或莊嚴、或慈祥的面孔。
不過這次他明白了,這些,不過是幻象。
“走!”
他一把扯斷年輕人身上的麻繩,和汪好各架住一條胳膊往外沖。
柴房門打開,兩人連同年輕人一同跌倒在地,身后的梵唱、佛頭,全都同時消失。
“快來搭把手……”汪好壓低聲音說著。
鐘鎮野聽見雷驍與柳愷的腳步在接近。
他想抬頭說些什么,可不知為何,方才被壓抑下來的那股血腥沖動,忽然猛地沖上腦門!
他的意識,幾乎瞬間被淹沒。
雷驍與柳愷剛剛接近,便見鐘鎮野突然原地彈了起來,雙眼血紅幾不似人,喉嚨中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身形猛撲,一個肘擊砸向雷驍!
雷驍瞳孔放大,被這撲面而來的殺意激得寒毛倒豎,竟是連躲避都做不到。
嘭!
一聲悶響,柳愷的背撞進了雷驍懷中。
電光石火間,他出手攔下了鐘鎮野這致命一擊。
“他怎么了?!”柳愷舉著雙臂擋在胸前,驚懼不已。
汪好同樣震驚地看著鐘鎮野……他不是,已經好了么?
鐘鎮野一擊被擋下,后退了幾步,忽然半跪在地,死死抱著腦袋,顫抖不已。
三人看著他,又交換了眼神,有茫然、有驚駭。
“你們,先帶人走。”
雷驍最先反應過來,那一口沉悶煙嗓此時顯得格外鎮靜:“我來處理。”
“雷哥?你……”汪好下意識脫口而出。
“走!”雷驍皺眉。
汪好咬了咬牙,沖柳愷點了點頭,柳愷抿了抿嘴,兩人都不再說話,飛快地架起那年輕人,三步一回頭地鉆進了夜色中。
雷驍長長吐了一口氣。
他低頭看向半跪在地的鐘鎮野。
“就知道藏不住……”
他嘆了口氣,走上前,在鐘鎮野面前蹲下,從口袋中摸出火柴,單手劃亮了一根。
細小的火焰在夜幕中跳動,發出零落噼啪聲。
雷驍將燃燒的火柴遞到了鐘鎮野面前,輕聲道:“看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