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哥兒不可置信地看著前方半埋的茅草屋,院下,一個婦人鑄起一圍籬笆,嘴里責罵著圍里的雞,旁邊有個小女孩勤快地給婦人遞過比她們高的木樁;屋頂上一個小男孩正在用割來的稻草鋪補漏的屋頂,下面也有個小女孩雙手緊緊把著簡陋的梯子,一臉擔憂地抬頭望著小男孩......
那是娘,幼兒,曲兒和自己!原來是自己小時候啊,難道自己要死了?慶哥兒聽一些老人說過,人要死的時候會走馬燈似地回憶起以前。
對于死亡,慶哥兒并不感到害怕,他也是在鬼門關打過幾回滾的人,和以往不同,以前不曾有這般夢境,想來此次是命數已盡了。只是有些遺憾啊,不能完成娘和幼兒的囑托,要好好護住曲兒。
慶哥兒繼續走著,眼前的場景不停地變換。突然又停下腳步,呆呆地看著眼前一幅溫馨的場面,那天是幼兒的及笄,雖說是窮苦人家,但是娘還是殺了一只雞,曲兒也不知道從哪兒帶回來一盒鎮上王老記的桂花糕,據說是三十年的老字號了,連府城里的富貴家小姐都會遣人過來購買。
幼兒很開心,她還是第一次嘗到這樣的美味,燦爛的笑容是慶哥兒為數不多的美好記憶;后來慶哥兒才知道,那是曲兒當掉了一直隨身的玉佩,那枚玉佩即使在她逃亡路上饑腸轆轆都不舍得碰上一點灰。但也正是那枚玉佩,讓他們家破人亡。
慶哥兒突然踩空,場景陡然一轉,火光四起,狂笑聲和尖叫聲起此彼伏,慶哥兒看著曾經溫馨的茅草屋化為焦土心臟驟然一緊;一個灰頭土臉的女孩疾步從慶哥兒旁邊穿過,是曲兒,她身后有一伙獰笑的土匪在奮力追趕。
曲兒把他們引進村后的山里,那時候的自己安頓好娘和幼兒后就折回去找曲兒,因為對后山很熟悉,曲兒成功躲過了追捕,并成功和慶哥兒匯合。
只是,只是,當他們劫后余生去找娘和幼兒時,娘已經倒在血泊中,幼兒不知所蹤......
......
三天后的午時,慶哥兒悠悠醒轉,眼皮還是有些沉重,需要費番力氣才能睜開,迎著微亮的帷幕,慶哥兒看清了趴在床邊人,喉嚨滾動時很是干痛,發出的聲音像被稻草熏過一樣,嘶啞干癟。
“殿下......”
趴著的趙宜沒有回應,因為她陷入了一個很沉的夢境中,同樣是那處籬笆圍著的茅草屋,只是外面,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悶雷滾過干裂的地面,越來越近,帶著一股子嗆人的塵土和汗臭的腥風,蠻橫地擠破了小院里黃昏的寧靜。匪首的那些話語里的淫邪和殘忍,比冰冷的山風更刺骨,激起少年趙宜記憶里那段錦衣玉食卻冰冷徹骨的過往,那些覬覦貪婪的目光,還有最后那場沖天的火光與凄厲的慘嚎……所有刻意塵封的噩夢碎片,被土匪一句話粗暴地撕扯開來,血淋淋地攤在眼前。
“......媽的!追!別讓這肥羊跑了!”那邪惡的聲音如跗骨之蛆。匪首的臉,趙宜已經不記得了,他們貪婪扭曲成鬼影,三個人,像三頭聞到了血腥味的倀鬼,呼啦啦卷起一陣腥風,朝著趙宜逃竄的方向猛撲出來!沉重的腳步聲、粗野的咒罵聲、刀鞘磕碰石頭的刺耳刮擦聲,瞬間撕裂了山村的死寂,緊緊咬在她身后,越來越近。
趙宜頭也不回,用盡全身力氣向山上狂奔。粗糲的山風刀子般割在臉上,肺葉每一次抽吸都帶著血腥的鐵銹味,兩條腿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汁。身后土匪的獰笑和污言穢語,死死黏在耳膜上。
“小娘皮!跑!看你往哪跑!等老子抓到你,先樂呵樂呵,再扒了你的皮!”
“疤臉哥,那玉……嘖嘖,光是瞅那一眼,心窩子都暖了!絕對是無價寶!”
“哈哈哈!抓活的!老子要親手從她熱乎胸口把那寶貝摳出來!”
......
慶哥兒見趙宜眉頭緊鎖,額間稍有冷汗,忍著劇痛碰了碰趙宜的粉臂,趙宜驚醒,混沌狀態下卻是看到慶哥兒已經醒了,心下一喜,連忙喊來郎中。
趕來的郎中捏須閉目,手拿把掐了一會兒,這才道:“使君無須多慮,血紅丹已用,小伙子便無大恙,只是虧了氣血,日后多注意休息便無礙......”
趙宜聞言,徹底松了一口氣,親自禮送郎中出門后,又返回去看慶哥兒。
床榻上的慶哥兒氣息平穩,蒼黃的兩頰浮起幾縷紅潤,顯然是恢復了些力氣。趙宜走到床前尋一矮椅坐下,也不說話,陪著慶哥兒靜靜地凝視著床頂。
許久,慶哥兒嘶啞聲再次響起,“我夢見小時候了,那時候,娘和幼兒都在,黃昏里,槐樹下,咱們一家吃著王伯逮來的兔子,喝著我娘賣剩的酒槽,吃飽喝足后幼兒纏著著娘去看剛來村里的皮影戲......”
沉默了片刻,慶哥兒聲音帶上哽咽,“我想回家,想瘋了,那是時候我想就那樣死了也好,我就能去找她們了。
可是我最后又聽見娘說,說她現在很好,她想讓我去找幼兒......”
趙宜聽著,神情凄然,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個和藹又潑辣的婦人,當年就是她在一群小流民里把自己撿回家,回家洗干凈臉后,看著清秀的自己,婦人笑著說要給她兒子當媳婦......
在自己跟著婦人一家隱姓埋名那三年,是趙宜少有的可以放松的時間,不用早起學那些變態的禮儀,不用和權貴子女耍心眼;有的只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鄉村生活,還有一個小跟班真誠地崇拜著自己,那個可愛的小女孩,是那么鮮活地充實著自己麻木空虛的心。
只是音容猶在耳,斯人已逝。
“對不起?!壁w宜聲音低低的。
當初幼兒將要及笄,盡管普通老百姓不會為一個女兒舉辦一個及笄禮,但趙宜不想讓這個小女孩留下遺憾,于是偷偷去鎮上當掉了自己的玉佩;不成想,玉佩被人認出來是皇宮中的東西,兵荒馬亂的,那人以為是哪家富貴人家流落于此,之后把消息賣給了土匪。
“我娘沒有怪過殿下,那天我去找殿下的時候,我娘說,一定要找到殿下,要保護好殿下;幼兒還說,說,桂花糕很好吃,她種了一棵桂花樹,過幾年就能撿桂花,一起做桂花糕......”
慶哥兒身體還是有些虛弱,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然而趙宜卻是聽得很認真,彷佛能親見她們最后一面,聽她們臨別囑托一樣。
......
關外,距離清水河不到百里,幾天前實在是兇險,他們一行本來打算悄然退出大夏境內,沒成想天降寒雨阻了行程,不得不在一間走馬棧等雨停,碰巧遇上了一直想見的大夏趙宜主,雙方斗爭一觸即發,即將壓制對面之際,沒料到被忽略的走馬棧掌事去請了援兵,不得已只能吹哨撤退,實屬遺憾啊。
已經安全的伊斜雅一行一掃之前緊張的心情,還忽然來了興致要追兔子,這個時節兔子正是肥美,而且兔子對草原而言,并不是什么有益的動物,它們繁殖快,會到處打洞,刨食草的根莖,破壞草原,禍害其他牲畜的草糧,因此突厥多有以追捕兔子的活動,比如說撲鷹節,追馬節,射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