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蝴蝶
書名: 世子不兇作者名: 澆頭本章字數: 2497字更新時間: 2025-06-26 08:39:32
京都,周王府
暮色裹挾著鉛云沉甸甸壓向飛檐,琉璃瓦上的雨珠將福王世子玄色衣袍上的金線福紋映得忽明忽暗。他斜倚在滴水成簾的游廊朱柱旁,指尖慢條斯理地摩挲著腰間半塊殘缺玉佩,眼尾微挑時掠過跪伏在臺階下的青緞身影,唇角那抹笑像淬了霜的刀刃。
“父王與我那新納的美人兒——“世子突然嗤笑出聲,指尖碾著玉佩斷口在石階上劃出血痕,「滋啦」聲混著雨點擊打瓦片的脆響,“如何了?“
階下的戶部侍郎陸儀亭脊背繃成一張滿弓,烏紗帽檐陰影里可見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他膝頭重重磕在生了青苔的磚縫間,袖口繡著的銀線戶部紋章被雨水洇得發皺:“回、回世子的話...“喉結劇烈滾動著,雨聲在沉默里愈發急促,“世、世子容稟!“陸儀亭突然以頭搶地,烏紗帽滾落在積水里,「俞州的山洪是、是三天前暴發的!卑職今早收到飛鴿傳書,說福王車架困在云臺驛東三十里的亂石灘,肅王世子...他、他不是往城西,是朝東南方的桃花塢去了!」聲音突然梗在喉間,他偷眼望著世子驟然瞇起的鳳眼,后頸霎時漫上冷汗。
世子忽然低笑出聲,指腹碾過玉佩上“雙“字殘紋:“陸大人這舌頭,可是被長公主的千金臺賭局絞住了?“話音未落,袖中玉扳指擦過廊柱,崩落的朱漆混著雨水砸在陸儀亭發冠上,“本世子聽說,今日千金臺頭彩是前朝《霓裳羽衣圖》殘卷——“他忽然俯身,金絲繡就的海水紋衣擺掃過侍郎肩頭,“而宮中那位,可是連太后壽宴都要過問的。“
陸儀亭猛地叩首在地,玉笏板磕在石階上發出脆響:“世子明鑒!卑職已著人在賭局暗樁里埋了三枚青蚨錢...“話到此處突然頓住,眼角余光瞥見游廊盡頭轉出的灰衣影,正是王府總管陳忠捧著鎏金托盤,盤中擱著的青瓷茶盞正騰起裊裊白煙。
世子突然抬腳,靴尖踩住陸儀亭顫抖的手背,(玉扳指在廊燈下發冷)「千金臺的骰子,該是用西域羊骨雕的吧?聽說擲出‘豹子’時,骨縫里會滲出血絲——」「你埋的三枚青蚨錢,是押‘大’,還是押‘肅王世子必死’?」
陸儀亭猛地抬頭,血水從指縫滲出:「世、世子!卑職押的是...是‘福運綿長’!」「這、這是今早剛換的籌碼,您瞧押注人寫的是‘陸’字草體,絕、絕非針對肅王...」
世子直起身子,指尖彈落衣擺上的雨珠,金絲福紋在廊燈昏光里泛著冷光:“罷了,本世子自會去會會那位千金臺的東家。“他轉身時玉冠流蘇甩過陸儀亭低垂的額角,“但若讓本世子知道,你這雙手既沾了賭局的骰子,又碰了俞州的賬本...“尾音消失在游廊轉角,唯有檐角銅鈴在風雨里叮當作響,驚起滿池碎銀般的漣漪。
陸儀亭跪在原地,聽著漸遠的靴聲混著雨聲,后襟已被冷汗浸透。石階縫隙里的青苔正貪婪吮吸著世子留下的血跡,殷紅在雨水中暈染成妖異的暗紫,像極了他昨夜在千金臺押錯的那注“血本無歸”。喉間泛起鐵銹味,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初入仕途時,恩師握著他的手在《鹽鐵論》批注上寫下“公生明,廉生威”,此刻那些墨跡卻在記憶里洇成一團模糊的黑。
指節無意識地摳進磚縫,粗糙的觸感讓他想起今早賬簿上被涂改的數字。福王車架被困俞州的消息,與肅王世子護著蔡姑娘出逃的傳聞,在腦海里絞成亂麻。他望著廊下陳忠漸行漸近的灰影,老人腰間晃動的斷刃紋章像把懸在頭頂的鍘刀——二十年前漠北戰場上,這枚紋章的主人親手砍下敵將頭顱,而如今,他陸儀亭的項上人頭,或許也只在福王世子一念之間。
雨聲愈發急促,檐角銅鈴瘋狂搖晃,驚起的寒鴉掠過積雨云,翅膀拍打聲混著遠處千金臺傳來的絲竹靡音。他突然笑出聲,笑聲驚得陳忠手中茶盞晃出漣漪。這笑比檐下的雨水更涼,比賬本上的墨漬更黑,原來所謂“戶部侍郎”的烏紗,不過是懸在虎穴的誘餌,而他,早已在賭局與權謀的夾縫中,成了隨時可棄的殘子。
昨夜,俞州城。
西城門方向,驚蟄的引雷劍正與遮雨硬碰硬。紫電與墨色水幕在城頭相撞,將整座箭樓劈成兩半。琴仙的桃花瓣穿過硝煙,輕輕落在蔡姑娘發間,他指尖撫過焦尾琴斷裂的琴弦,忽然輕笑:“姑娘可知,這琴弦是用桃花劍仙當年送我的漠北蠶絲所制?遇血則鳴,遇雷則振——“話未說完,琴弦突然繃直如劍,將偷襲的青蚨刃釘在城墻上,“就像公子府的人,縱是斷弦,也要護著該護的人。“
此刻短刃發燙,燙得掌心生疼,她卻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死死攥著。雨水順著發梢滑落,打濕了她半舊的月白綾子外衫。
她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閨閣小姐。蔡家雖是商戶,父親卻極重視她的教養,請了老儒教她讀《論語》《孟子》,甚至偷偷塞給她《史記》和《資治通鑒》,說:“女子未必不如男,至少要明白這世道的道理。“所以她懂,這場從揚州蔓延到俞州的雨,從來不是天災,而是有人在棋盤上翻云覆雨。
只是她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成為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姑娘,“琴仙的聲音突然在頭頂響起,帶著雨水的清冷,“再不走,青蚨陣的毒煙就要漫過來了。“琴仙的琴弦突然纏住她手腕,蔡璐卻反手抓住琴弦,指尖在絲線上摸到暗紋:「這是漠北冰蠶絲,比尋常琴弦多三道纏線——先生究竟是誰?為何幫肅王府?」雨水沖花她臉上的血污,眼神卻亮如寒星。「世子給我的短刃,刃底也刻著同樣的纏線紋路。」“蔡姑娘抬頭,看見琴仙發間玉冠的珍珠碎光,想起在都護府后園初見時,他正坐在石凳上撫琴,身邊放著本《莊子》。那時她還打趣說:“琴仙先生,您這是要做'逍遙游'嗎?“他只是笑著搖頭:“人生在世,誰不是困在'人間世'里的蝴蝶?“
如今這只蝴蝶,卻為她劈開了一條血路。
暴雨不知何時變成了凍雨,打在城磚上發出細碎的響。蔡姑娘望著漸漸模糊的驛站火光,忽然想起公子曾說,都護府每片瓦當都刻著不同的福獸,唯有后園那片殘瓦,刻的是半只展翅的玄鳥。而遠處驛站方向,最后一道雷光閃過,映出肅王世子獨自站在廢墟上的身影——他的衣擺已被血浸透,卻仍像柄斷刃般,直直插在俞州城的雨夜中。
她忽然明白,肅王府的瓦當,無論刻著蚩龍還是玄鳥,終究都是落在同一片天空下,被同一場雨,洗盡鉛華。而她蔡璐,一介商戶之女,能做的或許不多,帶著對那個在梧州都護府里,或許正望著殘瓦出神的人的牽掛,活下去。
凍雨順著睫毛滑落,她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淚水。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細微的聲響,像是有人在低低啜泣。她猛地轉身,卻只看見黑暗中,一只受傷的夜梟撲棱著翅膀,消失在雨幕里。
“走吧,“她輕聲對自己說,聲音比雨聲更堅定,“去該去的地方,做該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