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隨已經派人把有家可回的姑娘和孩子們送回家，剩下的跟她們回廣聞樓。

車隊很長，第一輛馬車前頭是騎著馬的十三，十六坐在馬車外駕車，馬車的上掛著個明亮的燈籠，上面是廣聞樓的貔貅圖騰。后面晃悠悠地跟著五六輛馬車，每一輛的兩側都護著一個暗衛，車隊的最后是騎著馬的十八。

第一輛車內。段敘言坐在蘇隨旁邊，另一邊坐著段家五郎。

“硯書。”段敘言輕聲喚她的小字，語氣中帶著一絲不確定。

“是我。”蘇隨摘下斗篷和面具，露出一雙溫潤的杏眼，面帶笑意。

“我就知道是你！”段敘言一下就抱住了蘇隨，聲音中雖然帶著驚喜但又極其克制，她知道蘇隨的身份不能輕易讓別人知曉。

她的祖母和蘇隨的祖母是手帕交，幼時兩位祖母常常帶著她們倆在一起玩，兩人關系極其要好。

蘇隨輕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撫：“好三娘，想哭就放聲哭出來。”

蘇隨原想拿出帕子幫她擦擦，但想到那帕子方才好像拿來擦軟劍了，就作罷了。

段敘言感覺這么多日的委屈又涌上心頭眼淚又奪眶而出，抱著她抽泣。

哭了好一會兒，她抽抽噎噎地從蘇隨身上起來，摸了摸她弟弟的頭：“硯書，這是五郎，段折青，我三叔之子。”

段折青向蘇隨作揖:“隨姐姐好。”他臟臟的小臉上還掛著些嬰兒肥，可能因為在山洞里的幾天被折磨的眼窩處有些凹陷。但卻神色嚴肅，行止有度，若是再長高些，怕是旁人都會說他是段敘言的兄長了。

“你幾歲了？”

“六歲。”

蘇隨點點頭，沒有說話。

段敘言沒說話只是靜靜地握住蘇隨的手，握著她的手心中總會覺得安心些。

“一會進鎮撫司，你若是害怕就牽住十六，我會讓十六好好護著你。鎮撫司那個地方，怕是不會好到哪去。而且你們要見的那個人，恐怕不太能看。”

段敘言點點頭：“嗯嗯，我知道的。”

她轉頭同段折青交代：“阿弟，一會在馬車上等著，我不想讓你看到那種場面。”

“不！阿姐，我要去！我要去給我們段家報仇！”段折青握起小拳頭，小臉繃得緊緊的。

“不……”段敘言話還沒說完就被蘇隨反握住了手。

“三娘，讓他去吧。”蘇隨說完還看向段折青，“好小子，有魄力。”

車隊在入城時分開，只剩一輛載著蘇隨她們的馬車駛向鎮撫司，其余的馬車和暗衛都先行回了廣聞樓。

馬車緩緩停在鎮撫司門前。慕宴辭也正好騎著馬趕到。蘇隨先行下車，十六扶著段三娘和段折青下車。

已經臨近子時，鎮撫司旁邊本來就沒有什么店家，如今更是寂靜，只聽到幾聲輕柔陰涼的貓叫聲。

進入深夜，鎮撫司門口只掛了兩盞白燈籠，門口站了兩個黑甲侍衛，活像個地府小吏，而從鎮撫司大門看進去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見底。時不時還傳出幾聲慘叫。

段敘言一下車就被嚇了一激靈，趕緊挽住十六的手。

十六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沒事的，段姐姐。我保護你！”這種地方廣聞樓也有。這句她不敢說出口，怕嚇到段敘言。

“諸位，請吧。”慕宴辭站在鎮撫司門口，身上的披風被風吹起，帶起了濃重的血腥味。

“客氣了。”蘇隨掃了一眼慕宴辭，徑直走了進去。

慕宴辭和蘇隨走在前頭，段敘言一只手牽著段折青另一只挽著十六，被十八和十三圍在中間，暮寧走在最后。

他們進去沒多久，慕歡也運著個關著刀疤臉和老閹狗的籠子回到鎮撫司。

鎮撫司的入口進去，還得走過一條幽深的走道，僅靠著墻上幾盞微弱的燭火供給整條走道的光線。使人感到沉沉的壓抑感。

段敘言越往里走越感覺心里沒底，耳邊還回蕩著里面傳來的陣陣慘叫聲，鼻腔內充斥著血腥味。

她實在是忍不住了，停下腳步，掩著口鼻干嘔。

“沒事吧？”十六替她順了順背。

段敘言彎著腰，手按在胸口，忙擺手，堪堪吐出幾個字：“沒事，走吧。嘔~”

慕宴辭側身看了眼后面的情況，勾起唇嗤笑。

反觀這廣聞樓主，倒是一點反應沒有，慕宴辭又想起那日在廣聞樓頂的半人刑“盛況”，笑意更盛，廣聞樓還真是有趣！

慕宴辭領著他們走出走道，兩列全是關著人的牢房，這里的光只比走道中亮一點點。

牢房中的每一個人渾身上下都沒一塊好肉，白色的囚衣上血痕累累。有的抱著腿蜷在地上，有的縮在角落里喃喃自語，有的坐在草垛上閉眼休息，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蘇隨透過面具看到了幾個熟人，每一個蘇隨私下都讓廣聞樓調查過，全是犯了傷天害理或是通敵賣國的事兒。

看來鎮撫司沒有亂抓人。

她身后緊跟著的段敘言更是把眼睛都閉上了，緊緊攥著十六的衣角。十六看起來反而越來越興奮。

在黑暗中人的恐懼會被無限放大，所以那些人才更容易精神崩潰導致瘋癲。

慕宴辭帶著他們來到一處審訊室，一個空的十字架被放在中間，整個房間唯有高墻上的一扇窗戶。墻邊放著一張桌子和它兩邊的椅子。

蘇隨目測了一眼，若是白天，陽光從窗戶內透過正好照射在十字架上。

蘇隨咂咂舌，不禁感嘆慕宴辭真是比十六還會折磨人。

把習慣了黑暗的囚徒拉出感受陽光，在精神恍惚的情況下還要接受身體上的折磨，除非意志堅定，不然正常人還沒行刑就會招了。

“請坐。”慕宴辭自顧自地坐下，讓慕寧搬來了幾把椅子。

段敘言顫顫巍巍地扶著椅子坐下，長舒一口氣，但是這個審訊室里卻充滿了腐臭味，又讓段敘言忍不住干嘔起來。

慕寧還端上來了一盤干果蜜餞。

慕宴辭隨意揀了一粒酸梅放在嘴里，將盤子推給蘇隨：“樓主嘗嘗。”

“慕寧，把人提上來。”

慕宴辭轉頭對著蘇隨又是一笑。

蘇隨拿了一粒給旁邊的段敘言：“這是酸梅，含一粒應該會緩解。”

“好。”段敘言接過酸梅，含在嘴里，不斷的用手掌拍撫自己的胸口。

慕宴辭注意到蘇隨伸出的右手手指纖長，皮膚凝白如脂，手背上有一顆不明顯的紅痣，倒不像是舞刀弄槍的手。

面具之下，會是怎樣的一張臉？

慕宴辭恨不得眼神能行動，化作一雙手，將那廣聞樓主的面具揭下。

慕寧派了兩個人將孫勇拖上來架在架子上。

他是被兩個人拖過來的，地上留下了長長的血痕。

他被架到架子上的時候蘇隨終于看清了他離開廣聞樓后的模樣：孫勇已然面目全非，左邊的傷口已經全部結痂了，頹喪地垂著頭，眼神空洞，仿佛被人剝奪了魂魄，留下的右手好像是被熱油潑過，每一塊肉都是焦傷的。身上的腥臭味更是傳到了他們這兒。

連常在廣聞樓地牢中待著的十六也忍不住捂住口鼻。

“嘔~”看到這，段敘言立馬捂著嘴轉身干嘔。

十六捂著鼻子上前，對孫勇身上的傷疤滿眼欣賞：“不錯啊，知道用我們十四給的藥。”

十六的目光掃到刑具桌上，雖然說廣聞樓牢里沒什么人，但十六打小就喜歡研究這些東西。

“哎，這是不是縫眼皮的那種針。”

“這個這個，拔舌頭的那個。”

“還有這個……”

十六越看越起勁，卻沒察覺到身后架子上的男人已經開始發抖了。

“十六，回來了。”蘇隨出聲叫回十六。

“段小姐，這就是你的滅門仇人，孫勇。”慕宴辭沏了一壺茶，茶香瞬間四溢開來。

混雜著濃濃的血腥味，段敘言眉頭皺得更緊了。

“阿姐，你沒事吧。”段折青拍了拍段敘言的后背，這小孩看起來倒是沒什么大事。

“我前段時間審問他，套出了個大秘密，廣聞樓主有沒有興趣？”慕宴辭給每個茶杯中滿上茶水，遞了一杯給蘇隨。

蘇隨一臉懷疑地看向他，雖然他看不到蘇隨的表情，但也能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不信任。

見蘇隨沒有接下茶杯，慕宴辭補了一句：“免費的，廣聞樓主不要？反正對你們也沒有害處。”

“你蠻說，我蠻聽。”蘇隨接下茶杯，只是面具嘴唇處并沒有開口，要喝也只能是摘下面具。

蘇隨轉手把茶杯遞給了身后的十三，他正好剛剛吃干果被噎得一直咳嗽。

“謝謝主上。”他嘴里塞著干果和蜜餞，含糊不清。

“孫勇，把你那天和我們殿下說的話再說一遍！”慕寧用劍柄戳了戳孫勇受傷的傷口。

“嘶……”孫勇好像剛從混沌中醒來，眼神渙散。

只要說出來，就不會受折磨，不會，不會……

“我……有人……叫我去段家……拿昭聞令……段家……”孫勇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獰笑起來，“段家！死啦！全死啦！段三娘！活該！哈哈哈哈哈哈！”

在眾人沒注意下，段敘言拿起刑具桌上的匕首朝孫勇的胸口狠狠捅了進去！

她的雙眼通紅，臉上已經濺上了溫熱的液體，豆大的淚珠從眼眶中落下，沖掉了臉上的少量血珠。

“啊啊啊啊啊啊！”

段敘言將匕首插得更深一寸，血液順著手臂浸透她的袖子：“你殺我全家！該死！”

她又將匕首拔出，再次插入孫勇別的地方：“這是替我父親報的仇！”

“這是我母親的!”

“這是我祖母的！”

......

整個牢房中只剩下孫勇無能為力的慘叫聲。

“阿姐！”段折青趕緊上前拉住她，小手傳來的溫熱讓段敘言卸了力，握著刀柄的手無力地垂下，眼看著就要倒下，十六一個箭步沖上前扶住了她。

段折青小小的身體根本扶不住姐姐，只能用手牽住她，默默地站在她身邊。甚至在山洞中，姐姐也沒有這般崩潰。

“十六，你和十八，十三先送他們回去休息。”蘇隨側身同十八說，“十八，一會兒再回來接我。護好他們。”

“是。”

“慕歡，送客。”慕歡剛站回來就被慕宴辭招去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