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
“嘩啦啦——”
隨著烏篷船緩緩靠近河岸,岸邊的陰兵輪廓在灰霧中愈發清晰。
梁元手中船櫓微不可察地向右側微微一偏,順著水下暗流,讓船身悄然偏離了原定的航線。
“嗯?”
陳管事察覺到不對后,突然皺眉,目光一瞥,卻發現腳下的烏篷船并非如他所愿駛向陰兵聚集處,而是朝著岸邊一處孤立的礁石撞去。
“船家,你......”
陳管事話音未落,便見站在船尾的船夫猛然發力搖櫓,只一下,腳下的烏篷船便如離弦之箭,朝著礁石狠狠撞去。
“砰——!”
巨響聲中,烏篷船的船頭狠狠撞上礁石,船身劇烈震顫,木板迸裂的脆響混著水花,在層層浪花中飛灑四濺。
“嗬!”
陳管事喉間悶哼一聲,身形猝不及防地踉蹌著向前撲去。
“嗬,找死!”李畫師厲聲一喝,袖中炭筆已然揮墨而出。
可惜梁元早有準備,在船身撞礁的那個剎那,便已縱身躍起,輕巧地落在岸邊一塊凸起的巖石之上。
“兩位......”梁元站在高處,臉上市儈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目光,“渡河錢可以不給,但想要過河拆橋,未免過于欺人太甚了些。”
河面上。
陳管事踩在破碎的船板上,甫一穩住身形,臉上便已陰沉如水。
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獵鷹多年,今日反倒被鷹啄了眼睛。
“你這廝,究竟是誰?”
陳管事聲色俱厲,抬頭質問的同時,暗中給李畫師狠狠使了個眼色。
梁元不答,只是側耳傾聽遠處動靜。
“呼呼呼——”
陰風卷過,船頭觸礁后裂開的縫隙里滲出汩汩黑水,頃刻間便纏住烏篷船的船骸。
梁元的身形被灰霧遮掩,只余一道黑黢黢的輪廓站在礁石高處。
霧中傳來了梁元故作沙啞的嗓音,“兩位,此刻不走,怕是來不及了。”
話音未落,但見灰霧中蟄伏的陰兵,在街邊驟然騷動,肩頸間的甲片摩擦聲如潮水般瘋涌而至。
“不好!”
陳管事眼神吃驚,猛然扭頭望向岸邊——只見霧中陰兵長戈林動,銹跡斑斑的槍戟劃破霧氣,甲靴踏地時濺起蓬蓬黑水,肩頸鐵片在灰霧里喀喀作響。
顯然···
是方才的巨響,引來了周遭的陰兵。
“喀...喀...喀......”
陳管事心神未定,最前排的一列陰兵便已行至河灘。
他們猛然抬起早已腐爛不堪的面孔,空洞的眼窩里跳動著幽綠色的鬼火,邁著步子,朝著烏篷船觸礁的方向僵硬行進。
“踏踏踏——”
陰兵的鐵靴每次落下,都會帶起黏膩的水聲,仿佛整條黑河都隨著陰兵行進的步伐,一步步變得沸騰。
一陣陣腳步聲中,陰兵與河灘之間的距離愈發靠攏。
陳管事見狀臉色驟變,扭過頭驚訝地看向梁元那邊:“你這廝......是一早便算計好了?”
梁元躲在灰霧中,笑而不語。
哪怕陳管事倆人此刻心中殺意翻涌,可這須臾之間,卻壓根來不及動手相拼。
只因那浩浩蕩蕩的陰兵,已然如潮水般涌至河灘,只一眨眼,便將烏篷船的殘骸團團圍住。
“呼~”
河岸陰風陣陣,幽綠色的鬼火在霧中連成一片,腐朽的甲胄摩擦聲與鐵靴踏水聲相互交織,仿佛一張無形羅網,徹底封死了陳管事二人的退路。
梁元身形隱在霧中,只余一聲低笑隨著陰風飄來。
陡然間,他突然拔高音量,大聲喝道:“飛虎軍的各位將士,賊人在此,賊人在此!”
“你——”
陳管事聞言面如死灰,登時便將梁元誤認為是陰兵派來的奸細。
可還不待他開口說些什么,耳邊便傳來一陣低沉嗓音:“嗯,你這撐船鬼倒是聰明,知道什么叫做識時務者為俊杰。”
“不敢,小的不過是按將軍的規矩辦事。”
“哈哈哈,看來你這廝還是個守規矩的好鬼。”為首的陰兵同樣是名頭戴兜鍪,身披明光鎧的高大武將,若非是他身上裝束不同,還真無法將其與周遭陰兵分辨而出。
話音未落。
那鬼將便拔刀出鞘,刀鋒在灰霧中劃出一道森然寒光,直指河面上腳踩木板的陳管事,獰笑道:“弟兄們,速速隨本將軍拿下這倆名生魂!”
“是!”
眾陰兵齊聲應和,聲如雷響,在灰霧中驟然炸裂開來。
霎那間,河灘上鐵甲翻涌,銹蝕的槍戟如林莽般桿桿豎起,脖頸與空洞的雙目間騰起的鬼火,在霧中連成一片森然的幽綠光海。
“列陣!”
鬼將長刀橫揮,沖入河灘的陰兵瞬間隨之分作三股。
其中左翼持盾壓前,鐵靴碾過烏篷船殘骸,黏膩的黑水順著甲縫滲出,每一步都帶起刺耳的“喀嚓”聲。
右翼陰兵則是長戈斜指,徹底封死河面上的倆人退路。
中軍則是數排精兵,由弓弩手與刀斧手組成,射出的箭矢急如驟雨,刺破重重浪花后,直逼河面上的人影。
死在陰間,可不是什么雞毛蒜皮的小事,魂魄一旦受損,定會殃及陽間肉身。
而魂魄觸及鬼陳莊的河水必腐,輕則神智昏聵、陽壽折損,重則三魂潰散,永世不得超生。
如此看來...
河面上的倆人似乎無路可走。
“咻咻咻——”
破風聲中,箭矢急如雨下。
陳管事眼見箭雨鋪天蓋地襲來,腳下船板又有黑水翻涌如沸,不由目光一凜,從船板上一躍而起。
然而···
陳管事此舉卻非是縱躍脫身,而是不退返進,朝著河灘上的中軍重重砸去。
“砰——!”
陳管事身形如隕石墜地,發出巨響聲的同時,雙掌裹挾著巨力平推地面。
霎那間,河灘上炸起數丈高的淤泥,前排的刀斧手還未來得及持盾格擋,便已被突如其來的氣浪掀翻在地。
“喀喀喀......”
銹蝕的甲胄四分五裂,碎片如黑雨般驟然迸濺。
“李畫師,還不動手!”
陳管事扯起嗓子,厲喝一聲。
李畫師聞言,當即手持炭筆凌空潑墨,只一霎,便在灰霧中勾勒出一匹墨色烈馬,其聲陣陣嘶鳴。
那馬匹四蹄生風,馱著他直沖右翼,馬蹄過處,銹戟如枯枝般斷裂紛飛。
不得不說,這倆人不愧是陳府客卿,無論是修為手段,還是臨危不懼的反應,皆顯露出遠超常人的實力與默契。
陳管事飛身以蠻力破陣,震散陰兵中軍陣型;而李畫師則是揮墨成馬,以迅雷不及掩耳瞬間撕裂右翼的包抄合圍。
倆人一疾一徐,配合無間,竟在絕境中硬生生殺出一條生路。
然而···
此處乃是陳家莊的陰世。
陰兵占盡天時地利,縱使身死,也不會徹底消失。
只見方才被馬匹踏碎的甲胄碎片,此刻竟在淤泥中蠕動起來,好似活物般冒著鬼火,在河灘上重新攏聚。
“喀喀喀——”
幽綠色的鬼火附在甲片上,轉眼之間便凝成新的陰兵軀體。
“殺不死么?”
陳管事眉頭緊皺,只覺這些陰兵比之沼泥大王的蝦兵蟹將,還要更為難纏。
但讓陳管事最為頭疼的,還是那個心懷不軌的船夫。
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計劃竟會被這小小的撐船鬼給打亂。
甚至···
還反受其害,被其拿來當槍使......
“可惡!”陳管事咬牙低吼,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惡氣。
他修的是「江湖百藝」中的「扎紙匠」,與魑魅魍魎所修的「羅酆六天」,在大道上更為相近。
也正因此如此,陳管事出入陰陽才比其他修者更為容易。
這也是陳管事能僅憑一張拜帖,便渡來兩道生魂的緣由。
但其中有利也有弊。
在他未入中三品之前,若是在陰間施展一身扎紙的本領,只會適得其反,走火而行......
本來這也沒什么。
畢竟沼泥大王能夠上位,也多虧了自家公子的暗中扶持。
這鬼陳莊,就好比陳府的后花園,隨意進出。
可不曾想,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
便是這么一犯瞌睡,家便被偷了。
“可惡!可惡!可惡!!”陳管事氣急敗壞,不斷地抓耳撓腮。
他臉上的皮都被撕破了,卻仍不肯束手罷休,留下一道道血色抓痕的同時,露出了皮膚下層層疊疊、畫滿了符咒的朱砂黃紙。
“嗬...嗬....嗬......”
陳管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指尖沾著從臉上淌下的血水,十指猩紅,觸目驚心。
他雙目如鉤,死死盯著灰霧中若隱若現的梁元,喉嚨里擠出嘶啞的咒罵聲:
“呸!該死的撐船鬼......竟敢算計到老子頭上!”
“你,不得好死!”
“砰——”
話音未落,陳管事的脖頸便如毒蛇般驟然伸出,竟是在電光火石之間,以一記頭槌,狠狠砸向灰霧中的人影。
梁元臨危不亂,身形不躲不避。
只因這一切,皆在他的算計之中。
“鐺——!”
隨著一聲金鐵交鳴聲驟然響起,一柄灌著剛猛勁風的鬼頭大刀,狠狠劈在了陳管事如蛇般伸長的脖頸之上。
緊接著,便是一陣裂帛聲咔嚓響起。
陳管事的脖頸被鬼頭大刀劈開,好似一條蚯蚓沿著中間被人一刀兩斷。
可陳管事卻并未因此身死道消。
他頭顱被一刀斬斷,因慣性反沖向前的同時,在地上連連彈跳了幾次,最終竟如跳丸般彈至半空,朝著其肉身畫弧而去。
“啪!”
持著鬼頭大刀的鬼將遲遲反應過來,扭頭一看,卻見方才猛然拉長的脖頸,此刻碎如紙蝶,揚揚灑灑紛飛不止。
而陳管事的腦袋,也恰在此刻,重新落回脖頸。
礁石上,梁元眉頭一皺,瞧出了些許端倪。
這陳管事看似暴怒的一擊,實際上,卻是試探鬼將的戰力。
陳管事修了一身紙衣,性命難死,可其四肢軀體卻非尋常刀劍能夠斬出裂痕。
不去遑論鬼將所持鬼頭大刀,是否為冥寶冥物,單論這一身蠻力,便是梁元無法匹敵。
但這,也僅僅只是先前的梁元而已。
雖說在銅鏡的灌注之下,梁元箭術并未進階,可其中效用,卻是有了質的飛躍。
目十里,開寶弓。
所謂寶弓,顧名思義,便是法寶一列的弓器。
世間最為尋常的寶弓,便是受了福蔭的一石弓。
大乾朝的一石,約莫重有千斤。
也就是說,梁元如今雙臂一張,膂力至少不亞于千斤之力。
甚至···
可能更多!
“這鬼將一刀之下,約莫得有一千余斤的氣力,看來我如今哪怕不動用大日刀勢,也能斬斷陳管事的脖頸!”
梁元將自己與鬼將暗暗比較,在心中得出個還算中可的答案。
可梁元并不知曉,在鬼陳莊的天時地利下,鬼將的實力會有斷層似的飛漲。
而像陳管事這種強行借道陰冥的魂魄,修為實力又會大幅下降。
此消彼長之下,一個九品修為的鬼將斬斷八品修者的頭顱,并非天大的難事。
倒是像梁元這般誤入陰世的生魂,處境最險,可修為實力卻也完好如初!
···
···
河灘上的爭斗來得快,散得也快。
不出半個時辰,交戰的雙方便落下了帷幕。
李畫師施展畫術,揮墨潑出無數墨人墨馬,結陣沖殺,可惜陰兵死而不散,每被馬蹄踏成碎片,便又會在下一瞬,燃起鬼火,重新凝聚出模糊的軀體。
至于陳管事,則是被那手持鬼頭大刀的鬼將糾纏,一時間難以分出勝負。
占盡天時地利的陰兵們,法力與生機源源不斷,而陳管事與李畫師兩道生魂,卻是逐漸靈泉枯竭,法力不顯。
也正因如此,與陳管事交戰的鬼將,在察覺到對方法力不支后,故意賣了個破綻,而后在陳管事搶攻之際,瞅準時機,甩出了能鎖住魂魄的黑色鐵鏈。
“哧——!”
破風聲嘶嘯而至。
數條纏繞著幽綠鬼火的鐵鏈,從鬼將掌心激射而出,好似一條條毒蛇吐信,瞬間纏上陳管事的四肢。
早已力竭的陳管事,甚至都未來得及發出一聲哀嚎,便被鬼將以一身蠻力,硬生生的拽倒在地。
而李畫師...
則是法力耗盡后,座下墨馬倏然潰散,整個人如倒栽蔥一般,墜入陰兵的包圍圈中。
“哼,將這兩道生魂,押回將軍府,薛將軍要親自審問!”
鬼將的喝令聲中,數名陰兵以銹戟架起二人,復又淹沒在甲胄的“喀嚓”聲中。
好似困獸哀鳴,終究化為死寂。
“你,此次捉寇有功,薛將軍治國賞罰分明,你且隨本將去將軍府領賞罷。”
“是,多謝將軍抬愛。”
灰霧中,梁元的身影終于清晰了幾分,他待在陰世的時日夠長,又與老木叔的鬼魂朝夕相處,早就沾染了一身陰氣。
此刻看上去,早已與鬼魂無異。
鬼將眼眶中的鬼火閃了一閃,好似在審視著這只識時務的撐船鬼。
片刻后,鬼將轉身揮刀,鐵靴踏過河灘淤泥,濺起的黑水在甲胄上凝成點點污漬。
“走罷,撐船鬼。”
“是。”
梁元點點頭,緊隨其后。
可其眼角余光卻瞥向被鐵鏈捆縛、架在銹戟之上的陳管事。
倆人眼神交流,好似密謀。
只是···
陳管事做夢也想不到,他未識出的船夫,乃是此行正要抓捕的梁元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