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禍？

秦正鳴聞言，眉頭一皺。

這玩意他可是再熟悉不過了。

當年，哪怕是那險些成形的「地龍翻身」之災，輕輕一踏，也能裂地成淵。

更別提，眼下這完全成形的人禍，即將真正降臨......

作為三大災殃中最為末等的一種，人禍雖不及地惡天災，卻可由人心而起。

若想對癥下藥，就必須先摸清楚那人禍身具何種災名。

“此災恐為「燔糧毀城」、「斷炊焚秫」和「焚糧斷道」三者之一?！?

林霜月微微側首，看向遠處。

遠處火光紅亮，竟似白晝沖云。

早些時候，林霜月便已施展術法，向四周探查而去，發現莊上大火遇水難滅，大有焚盡城中糧草之意。

這才有了當下這般推斷。

“今歲并非饑饉之年，故而這「斷炊焚秫」，禍相最淺。

至若這「燔糧毀城」與「焚糧斷道」之災，而今止在燎原毀粟，未能催城絕道，是故只占得半劫災名?！?

林霜月看著莊上火勢，一針見血道：“若放任火勢蔓延，待其焚盡官倉、阻斷漕運，屆時「燔糧毀城」之災必顯。

倘若再借東風一陣，燃去四野，焚盡田畝秧苗，致使來年顆粒無收，便可成就不甚完滿的「斷炊焚秫」，若是此災現世，如今反倒最易化解。

最怕便是那「焚糧斷道」因禍而生，困陳家莊陷于泥沼之地......”

“仙師所言極是。”

秦正鳴目光老辣，點頭看向遠處火光中的幢幢人影，皺眉道：

“人禍善假借于人，哪怕只得半數災名，也非人力可及，當及早扼殺于未形之際?！?

“這倒無須秦老多慮，莊上的衙門與巡檢司，已然差遣人手，遏制火情。當務之急，是速尋人禍所寄之民。”

“那好，老夫這就去尋！”

秦正鳴不等言語落地，身形便已自屋頂之上，拔地沖天而去。

而屋頂上...

月色照火，火光照人。

晚風依舊，吹得少女衣袂飄然若仙。

那風中帶著熱氣，似是從火中來，又要到火中去。

就在秦老飛走的那個剎那，林霜月身形欲動未動。

這災殃乃是借她道行，燃火而生。

也正因如此，哪怕她修有一身本領，也無法親自斬滅此間禍根。

這...

是天道欽定的規矩！

交給一方鎮守著手去辦，是眼下最為妥當之舉。

“為保萬全之策，還須飛劍傳書一封，稟于師尊座前，好調遣劍宮左近弟子，速來馳援?！?

林霜月暗暗點頭，竟是考慮到了秦正鳴不敵人禍，身死道消的局面。

思忖間。

林霜月眸光流轉，望向不遠處的坊市，她靜立于高樓屋頂之上，視野極其開闊，只消淺淺一瞥，便瞧見了坊市中來回端水救火的人影。

自然...

也瞧見了身居白云巷中的人影。

···

···

“元哥兒咋回事？我聽見喊救火哩！”

屋內，蘭娘子裹著被褥，在榻上揪著綢兜，慌慌張張穿好了衣物。

梁元搖了搖頭。

他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么。

說實話，他腦子也亂得很。

先是莫名奇妙被人上門約了頓架，結果手正打熱了呢，那人卻又掉頭施了個輕功，不知飛去了何處。

緊接著...

便是這坊市里四下火光沖天，幾近焚穿重重夜色。

好在這火勢離著白云巷較遠。

即便梁元撐開目力，極目望去，也只發現五百步內，僅有一處火源。

“失火的，是街口的米面鋪子......”

梁元目光一凜，像是從那重重焰浪之中，察覺到了什么蹊蹺。

可還不待他說些什么，門外便有民壯的聲音響起：

“白云巷的鄉親們，家中青壯速來救火，余下的老人婦孺，還且暫避火情?！?

Duang～

Duang～

那人話音未落，屋外便又響起了幾聲急促的敲鑼打梆聲。

梁元知道，這是巡檢司召集治下民壯的急令。

他背上弓箭，別好柴刀，走到門口，回頭道：“蘭姐，在家好好待著，若是見火勢不妙，便舍了這屋子，逃命去。”

“嗯。”

蘭娘子乖巧的點了點頭，回應道：“元哥兒，你放心，我去隔壁菜花嬸那避一避去?！?

“呃....”梁元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隔壁菜花嬸家的屋子....

好像就在剛剛，被自己和那斗笠客，給拆了個家徒四壁......

···

···

“嘶......這莊上百姓不下萬戶，該尋到什么時候！”

秦正鳴吹了吹如霜般的長須，身形在屋脊上起起落落。

人禍善假借于人。

莊上有十萬戶百姓，便有不下十萬種可能，成為那人禍之寄。

想要從其中精準無誤的找出人禍寄民，無異于大海撈針。

更何況...

人禍善假借于人，更善借勢而行。

莊上百姓因突遭火災而滋生的慌亂、恐懼等負面情緒，皆會化作養料，成為助長人禍蔓延的資糧。

最終，在絕望中....

盛開成花！

秦正鳴想要阻止，卻又無可奈何。

他修的是「江湖百藝」中的「武藝」，境界臻至八品巔峰，離七品也僅有一線之隔。

可其卻未曾修有安撫人心的手段。

若是以「習武將兵」沉靜人心，雖說尚能奏效，可此等陣仗，也得須是朝廷欽賜的萬戶侯，方可以「將兵」之力，平定局面。

“水師營的那幾名千戶，怎未來莊上馳援？”

秦正鳴猛然扭頭，望向沿海之處。

卻見遠處水師營中，巡邏哨崗烽燧依舊，似是未曾察覺莊上的滔天火情。

遠遠看去。

那水師營夾在海岸與陳家莊之間，反倒像是一座孤島，島上海鷗絕跡。

“嗐，自顧不暇，哪能去管其他！”

秦正鳴收回視線，繼續一頭扎進火海中尋人。

當下的局勢根本不容他多思，扎進火海中，能救一個是一個。

忽地，秦正鳴目光一頓，視線落在一名蜷縮在墻角瑟瑟發抖的人影身上。

那人影顫抖著身子，雙臂抱膝，口中斷斷續續似有言語。

“毀了....全毀了......糧鋪一燒，我這半輩子的心血全化成灰了！”

那人影是已入中年的糧鋪掌柜。

此刻，他正蜷縮著身子縮在燒焦了的墻角下，盯著滿地殘垣，喉間嘶啞哀鳴。

“完了......全完了！鋪子里的新米全都付之一炬，就連那剛到手的地契都......”

中年男子的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他臉上啜著淚的癲笑不已。

他抓起一把混著火星的灰燼，塞入口中，牙齒上下咬動間碾出喀喀碎響，好似要使出吃奶的勁，將那燒成灰的粟米，統統吞進肚子里。

“哈哈哈！燒得好！燒得好啊！”

中年男子忽地發出凄厲慘笑，發狠般撕下身上焦糊的衣角，隨手一揚，被風掀去了身后的火里。

熊熊火焰燒盡了衣角。

又自其四肢上，燃起點點火焰。

“砰！”

爆響聲中，中年男子的身軀裂開道道縫隙，其內血肉赤紅，如淌熔漿，滴落在地時，騰著灼氣，發出“哧啦”聲響。

而那血肉縫隙里的熔漿中，又似有什么東西，如觸手般蜿蜒爬出。

最終...

于火焰焚燒的肢體上匯聚、成形。

那一刻，莊上的百姓們像是被一雙雙無形大手緊緊揪住了脖頸，皆不由自主的朝著那火光中的人影方向看去。

好似在一道道錯愕驚怖的目光中，共同見證著一場——

人禍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