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山一棵樹觀景臺的鐵索在晨霧中銹蝕成血管,蜿蜒交錯的金屬紋路里凝結(jié)著經(jīng)年累月的水汽。林溯把掌心貼在冰涼的欄桿上,指腹沿著斑駁的銹跡游走,仿佛在觸摸這座城市的脈搏。遠(yuǎn)處的江面被濃霧籠罩,只能隱約聽見輪渡低沉的汽笛聲,卻看不見任何船只的蹤影。
他蹲下身,仔細(xì)數(shù)著望遠(yuǎn)鏡投幣口的劃痕。第28道凹槽里嵌著半枚游戲幣,硬幣邊緣模糊的XP字樣被磨得發(fā)亮,像極了夏珀常年盤弄的發(fā)繩結(jié)。林溯掏出背包里的熊貓掛件,絨毛間還粘著紅糖鍋盔的糖渣,此刻在氤氳水汽中膨成琥珀色的繭,封存著某個潮濕的夜晚。
手機(jī)突然震動起來,自動播放的《卡農(nóng)》在晨霧中響起。熟悉的旋律在第七拍處突然斷裂,這是夏珀設(shè)置的特別鈴聲。林溯迅速接通電話,聽筒里瞬間炸開瓷器碎裂的脆響,緊接著是男人暴怒的咒罵:“身份證藏襪子里?翅膀硬了!”夾雜著濃重方言的呵斥聲中,林溯聽見夏珀壓抑的啜泣,隨后是電話被掛斷的忙音。
觀景臺上空無一人,只有林溯的呼吸在霧中凝成白汽。他握緊手機(jī),指節(jié)泛白。遠(yuǎn)處的霧靄中,輪渡的汽笛再次響起,這次聽起來格外孤寂,仿佛是從另一個時空傳來的呼喚。
二
長江索道的轎廂在江面上空搖搖欲墜,纜繩發(fā)出令人不安的吱呀聲。林溯蜷縮在角落座位,膝蓋抵著前座背后的廣告頁。泛黃的紙張上印著“嘉陵江大橋煥新開通”的宣傳語,日期欄被紅筆重重圈出“2025.5.4”——正是今天。
對向轎廂掠過時,林溯的目光突然被玻璃窗映出的身影吸引。戴著漁夫帽的女孩站在窗邊,正在把抗抑郁藥瓶拋向江面。透明的藥瓶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弧,藥片如雪花般散落,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夏珀!”林溯猛地站起身,卻撞翻了旁邊的保溫杯。滾燙的茶水潑在廣告頁上,將那個紅圈暈染成模糊的血色。就在這時,纜繩突然卡頓,轎廂在江心劇烈晃動后靜止下來。應(yīng)急廣播響起:“受大霧影響,索道暫時停運(yùn)...”
林溯撲到窗邊,用力拍打玻璃。對岸的女孩也轉(zhuǎn)過身來,隔著百米距離,他看見她的唇形在念著什么。那熟悉的動作,讓他想起四年前的夜晚,在操場的路燈下,夏珀也是這樣默念著拋物線公式,把奶茶吸管咬成鋸齒狀。
霧越來越濃,轎廂里的光線漸漸昏暗。林溯望著江面,藥瓶墜落的地方早已恢復(fù)平靜,只剩下細(xì)密的漣漪在濃霧中擴(kuò)散,最終消失不見。
三
磁器口碼頭的石階爬滿新生青苔,每一級臺階都記錄著歲月的痕跡。林溯低頭看著地面,尋找著夏珀昨夜留下的高跟鞋印。鞋跟在地磚縫卡出的月牙形凹痕還在,只是被晨露浸潤后顯得有些模糊。
茶館老板正在擦拭蒙灰的拍立得,見林溯進(jìn)來,便搭話道:“上個月有個女娃兒,天天來拍江水。”他從相紙盒最底層抽出一張照片,畫面過度曝光,黑裙子的輪廓融在暮色里,手腕處的疤痕竟神奇地拼成134的摩斯密碼。
林溯接過照片,手指輕輕撫過那些斑駁的影像。暴雨突然傾盆而下,他躲進(jìn)輪渡售票亭。窗臺擺著株枯死的梔子,干枯的根須纏著褪色的許愿帶:【LS&XP要活到跨世紀(jì)】。落款日期是2021年6月7日,那天他們本該在這里拍下首張合照,卻因?yàn)橐粓鐾蝗缙鋪淼谋┯甓e過。
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窗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林溯望著雨中的江面,仿佛看見四年前的那個傍晚,夏珀撐著傘,站在同樣的位置,對著江水發(fā)呆。而現(xiàn)在,她又在哪里?
四
軌道交通2號線穿樓而過的瞬間,玻璃幕墻被陽光照亮,炸開無數(shù)個耀眼的太陽。林溯在強(qiáng)光中瞇起眼,對面車廂有個女孩正在車窗呵氣寫字。水霧凝結(jié)的“末日快樂”四個字還沒看清,就隨著溫差迅速消逝,像那年她在宿舍鏡面留下的口紅印,轉(zhuǎn)瞬即逝。
他舉起手機(jī)錄像,鏡頭卻自動對焦到車窗夾層的尋人啟事。夏珀父親懸賞二十萬征集線索,照片是她初三時的證件照,青澀的臉龐上帶著倔強(qiáng)的神情。林溯盯著照片,仿佛能看見這些年她眼中逐漸黯淡的光芒。
列車報站聲驚醒了恍惚的他。起身時背包帶勾住安全錘,刺耳的警報聲中,林溯看見玻璃倒影里的自己正被切割成134塊棱鏡,每片都映著不同時空的夏珀:有在琴房偷偷看書的她,有在操場遞奶茶的她,還有在火場中決絕的她...
五
鵝嶺二廠的涂鴉墻正在褪色,斑駁的色彩在風(fēng)雨侵蝕下失去了往日的鮮艷。林溯用打火機(jī)烘烤墻角的熒光涂鴉,XP∧LS的符號在高溫中滲出紫色汁液,仿佛在訴說著某種隱秘的誓言。
“上個月也有個女娃娃在這兒鬼畫符。”環(huán)衛(wèi)工突然出現(xiàn),指著天臺方向,“說是要搞什么末日藝術(shù)展。”林溯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生銹的鐵梯盡頭,防雨布下蓋著未完成的裝置藝術(shù)。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鐵梯,掀開防雨布。眼前的景象讓他呼吸停滯:無數(shù)用避孕套包裝折成的千紙鶴,串成DNA螺旋結(jié)構(gòu)懸在鋼架上。最底端的紙鶴翅膀?qū)懼骸癋=ma,但愛不是力學(xué)問題”。字跡被雨水暈染,卻依然清晰可辨。
林溯站在裝置前,耳邊仿佛響起夏珀的聲音:“我們的愛情,永遠(yuǎn)不會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遠(yuǎn)處傳來輕軌駛過的轟隆聲,震落了幾片銹蝕的鐵皮,落在千紙鶴上,像是時光的嘆息。
六
重慶北站的穹頂正在更換鋼梁,焊接火花如流星般墜落,照亮了候車大廳的一角。林溯蜷在A12候車椅上,看著火花落在膝頭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封面上,燙出一個個焦黑的小洞。
保潔員掃走他腳邊的梔子花瓣,掃帚柄上掛著熊貓掛件的殘骸:“這種玩偶北站每天掃出十幾個。”林溯望著掛件殘缺的身體,想起初見時夏珀戴著它的模樣,那時的她眼里還有光。
K485次列車開始檢票的廣播響起,林溯的手機(jī)彈出電量警告。在最后1%的電量里,夏珀的微博更新了定位:成都·西南財(cái)經(jīng)大學(xué)柳林校區(qū)。配圖是光華樓玻璃幕墻的倒影,某個模糊人影正在拼貼殘缺的熒光棒。
他撕下車票副券,塞進(jìn)枯梔子花盆。紙屑在穿堂風(fēng)中旋成微型颶風(fēng),帶著未說出口的思念飄向遠(yuǎn)方。輕軌從頭頂掠過時,鋼架接縫處掉落的螺絲釘,精準(zhǔn)擊碎花盆底部的手寫日期——2021.3.26,那是他們第一次約會的日子。
林溯望著人來人往的候車大廳,突然明白,他們的故事就像這座永遠(yuǎn)在建設(shè)中的城市,充滿了未完成的方程式。而他愿意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那些缺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