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的吊扇轉得很慢,三片扇葉切割著從百葉窗漏進來的陽光。林默坐在被告席上,看著自己的影子被窗欞分割成條狀,落在磨得發亮的水磨石地面上。那些光斑隨著扇葉的轉動時明時暗,像極了瞄準鏡里忽隱忽現的十字線。他注意到法庭墻角有一塊水漬,形狀像極了摩蘇爾的地圖輪廓。
檢察官把彈道分析報告推到桌子中央,牛皮紙文件夾在橡木桌面上滑行時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文件夾邊緣已經有些卷邊,顯然被翻閱過很多次。他今天換了條深藍色領帶,上面別著枚小小的銀色領帶夾——那是軍事檢察院十年服務紀念章。林默注意到檢察官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但右手食指的指甲邊緣有些參差不齊,像是經常被咬過的痕跡。
“2023年9月14日16時23分。“檢察官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說話時喉結下方的領帶夾隨著呼吸微微起伏,“你的M2010 ESR發射的.300 Winchester Magnum子彈,擊中了平民阿卜杜勒·卡里姆的右肩胛骨。“檢察官翻開報告時,林默聞到了紙張特有的油墨味,混合著檢察官手腕上淡淡的古龍水氣息。
林默注意到檢察官的右手小指在微微顫抖,那是長期使用鼠標留下的職業傷。報告第三頁貼著現場照片,彩色打印的紙張邊緣已經有些卷曲。照片里,水泥墻上的血跡呈放射狀噴濺,像朵開敗的波斯菊。血跡下方有一道清晰的彈痕,周圍的混凝土呈現出蛛網狀的裂紋。照片角落里,能看到半只兒童涼鞋,粉色的,沾滿了灰塵。
彈道專家是個戴金絲眼鏡的上尉,制服熨燙得一絲不茍。他站在投影幕布前,說話時總喜歡用激光筆點著示意圖,那個紅色光點在彈道曲線上來回跳動,像極了狙擊鏡里的紅點。投影儀散熱扇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在安靜的法庭里格外明顯。
“槍管磨損導致彈道向右偏移0.3密位。“上尉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投影儀的光,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睛,“在1600米距離上,這相當于......“
激光筆突然沒電了。上尉尷尬地拍了拍筆身,塑料外殼發出空洞的聲響。法庭書記員小跑著送來新電池,她的低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一串急促的噠噠聲。林默注意到書記員的制服裙擺上沾著一小片咖啡漬,已經干涸成了褐色。
“相當于偏離目標48厘米。“上尉終于說完這句話,激光筆的紅點重新亮起,停在彈道圖的終點位置。投影幕布上,彈道軌跡像一條紅色的蛇,蜿蜒著穿過各種參數圖表。
旁聽席傳來壓抑的抽泣聲。穿黑袍的女人把臉埋進頭巾,她手腕上的銀鐲子磕在木質長椅上,發出“嗒“的一聲。林默數著那些銀鐲子,一共七個,在昏暗的法庭里泛著微弱的光。女人身邊坐著個約莫十歲的男孩,正用鉛筆在判決書背面畫著什么——看起來像是把步槍的輪廓。男孩的膝蓋上有塊結痂的擦傷,邊緣已經泛白。
馬庫斯作證時站得筆直,像是有人在他脊椎里插了根鋼條。他制服袖口的紐扣少了一顆,露出幾根倔強的線頭。陽光從側面照過來,能清楚地看到他臉頰上新冒出的胡茬,還有左邊眉毛上一道幾乎愈合的傷疤——那是三周前在摩蘇爾巷戰時留下的。他的領帶打得有些歪,右側衣領微微翹起,像是匆忙中沒來得及整理好。
“當時能見度不足200米,熱成像顯示......“馬庫斯的聲音比平時低沉,喉結上下滾動著。他的手不自覺地摸著褲縫線,指節處還有未完全消退的繭子。
法官打斷了他,老花鏡片后的眼睛微微瞇起。法官的黑色法袍袖口已經有些磨損,露出里面深藍色的西裝袖口。他的鋼筆在記錄本上留下幾個無意識的墨點,像是一排省略號。“直接回答,中士。你們是否確認過目標身份?“
馬庫斯的喉結又動了動。林默看見他后頸上有道汗跡,在橄欖綠的制服領子上洇出深色的痕跡。法庭的空調出風口正對著被告席,冷風拂過林默的后頸,讓他想起沙漠里突如其來的夜風。空調濾網大概很久沒清洗了,吹出來的風帶著淡淡的灰塵味。
“沒有,長官。“馬庫斯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他說完這句話后,不自覺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休庭時,林默在洗手間遇見檢察官。對方正在洗手,肥皂泡順著不銹鋼水槽打轉,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洗手間的瓷磚有些已經開裂,墻角堆積著未清理的水漬。檢察官的袖口卷到手肘處,露出小臂上一道長長的疤痕——那是軍人才會有的傷。水龍頭有些漏水,水滴落下的間隔幾乎可以計時。
“你知道最諷刺的是什么嗎?“檢察官關掉水龍頭,水珠從鍍鉻的龍頭上滴下來,在陶瓷洗手盆里留下一個個圓形的水印,“那堵墻后面藏著真正的狙擊手。如果你沒打偏......“
水滴落進排水口的聲音異常清晰。一滴。兩滴。三滴。林默盯著排水口旋轉的水渦,想起沙塵暴里那個模糊的身影。當時風速儀顯示7.2米/秒,他應該多修正0.1密位的。洗手間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在鏡子里投下青白的光。鏡面上有幾個模糊的指紋,大概是上一個使用者留下的。
最終陳述時,林默站起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法庭里顯得很干,像是沙漠里曬了太久的皮革。法官席背后的國徽擦得很亮,邊緣處反射著刺眼的光。法庭的木質長椅因為他的動作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像是疲憊的嘆息。
“我看到十字線對準了目標。“林默說。他的視線越過旁聽席,落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那里本該坐著軍事觀察員,現在卻只有一束陽光斜斜地照在椅背上。椅背上的漆已經有些剝落,露出下面淺色的木頭。
法官的鋼筆停在記錄本上,墨水暈開一個小藍點。書記員停下了打字的手,整個法庭安靜得能聽見空調出風口的嗡鳴。林默看著那個墨跡慢慢擴散,就像他看著那顆子彈穿過1600米的距離,最終偏離了應有的軌跡。法官的鋼筆是支老式的派克,筆帽上的鍍金已經有些褪色。
“但我沒看到人。“他說完最后一個字,聽見旁聽席上銀鐲子又“嗒“的響了一聲。法庭的時鐘正好走到整點,發出沉悶的報時聲。陽光已經移動位置,照在了法官席的地面上,那里有幾道深深的劃痕,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