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呼的吹,褒斜道棧道上,許儀在前面走,鐘會帶著人在后面跟著。
走一段路,隊伍就會停下來,仔細檢查腳下的棧道,是否修補到位了。因此隊伍行進得很慢很慢。
這樣走走停停的,一個上午過去了,結(jié)果鐘會愣是沒有找到一點毛病。
他看向杜預(yù)說道:“杜將軍,你帶著人來查吧。”
“得令,請大都督放心,杜某辦事公道,絕不會徇私!”
杜預(yù)一板一眼說道。
鐘會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他瞥了許儀一眼,又看了看一旁老神在在的石守信,心中慍怒不已,卻又不好發(fā)作。
他暗暗下定決心,只要查出棧道有一點問題,絕對要小題大做,殺幾個人以儆效尤,震懾三軍!
鐘會惱怒是有原因的。
天剛亮,他就下令擂鼓點將,全軍開拔前往褒斜道。他本人帶著親兵,來到許儀的前鋒軍中,身邊還跟著衛(wèi)瓘等大佬。
一路上走走停停,但凡修補過的地方,他都會仔細觀摩。
當然了,石守信也跟在鐘會后面,這位伐蜀的大都督已經(jīng)放出話來,若是發(fā)現(xiàn)棧道修得有問題,定會將石守信和許儀一起斬首。
上下一番折騰后,鐘會一無所獲,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杜預(yù)身上。
“杜預(yù),這處修補得如何?”
等了很久,鐘會指著棧道上的新木料,對杜預(yù)詢問道,而后者還在觀察檢測。
“大都督請稍候?!?
杜預(yù)左看右看,又找到十多人在那處新修補的地方上蹦下跳。不一會,他才走過來對鐘會作揖行禮說道:“大都督,此處整修合格!”
“真的嗎?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出了事,你也要負責的?!?
鐘會瞇著眼睛看著杜預(yù),語氣不善,明顯已經(jīng)到了忍耐的極限。
可是這一招對杜預(yù)沒用。
這位司馬家的女婿,一板一眼對鐘會說道:“大都督不必見疑,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杜某不會包庇任何人,也不會冤枉任何人。出了事,請大都督把杜某也一并處置了!”
鐘會沒說話,騎著馬在棧道上“飆車”,來來回回跑了幾趟,棧道穩(wěn)固如初,沒有任何毛病。
“哼,傳令下去,繼續(xù)行軍,每一處修補的地方,都不能放過,一定要仔細檢查!”
鐘會丟下一句話,隨即轉(zhuǎn)身返回中軍去了。
被人打臉以后,這位伐蜀東路軍統(tǒng)帥鐘會,此刻是什么心情呢?
別問,問就是糟糕透頂,這回,他丟人丟大了。
許儀松了口氣,連忙將石守信拉到一旁,緊緊握住他的雙手激動說道:“謝謝石督軍,要不是你當初嚴格要求一絲不茍,只怕許某現(xiàn)在已經(jīng)人頭落地了?!?
他確實是心有余悸,當初還對石守信那死板的要求不太理解,甚至認為是對方故意找茬。如今看來,石守信可謂是目光如炬,早已算準了鐘會要搞事情!
“許將軍,現(xiàn)在說沒事還為時尚早,這兩天你這般準備一下,一旦大軍扎營,鐘會就會有行動了……”
石守信湊過來,在許儀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半天。
“鐘會居然敢這般胡作非為?”
許儀一臉驚恐,壓低聲音驚呼道,隨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防人之心不可無,許將軍就當是石某小人一回吧。萬一不是,咱們也不損失什么呀?”
石守信長嘆一聲說道。
事實上,這個時代或許沒有任何人比他更了解鐘會了。
奸詐也好,歹毒也罷,其實都不是鐘會性格里天生固有的東西,都是他為了適應(yīng)這個暗黑的世道,不得已而為之。
鐘會的性格,用“固執(zhí)”二字來形容最貼切。他決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為此可以不擇手段。
這才是此人的底色,為了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鐘會不在乎手段如何。
白天無事,杜預(yù)帶著鐘會指派的親信人馬,逐一檢查了許儀主持修復(fù)的各處殘缺棧道,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問題。
……
入夜后,大軍繼續(xù)行軍,絲毫不停頓,也停不下來。沿途沒有扎營的地方,只能強制行軍,到下一處開闊地扎營。
于是連續(xù)走了兩天的路,大軍選擇在衙嶺扎營。這是褒斜道的一處開闊峽谷,再往南面走,路就越少,就越發(fā)依賴棧道。
當天夜里,有一個數(shù)十人組成的小隊人馬,趁著夜色悄悄離開衙嶺魏軍營地。他們毫無阻礙的通過了衙嶺的關(guān)城(山上必經(jīng)之路上的一座城樓),繼續(xù)向前,似乎是在搜尋什么。
走了大概一個時辰后,這些人停了下來,點亮火把,站在一處新修補的棧道旁。
其中一些人從背后的行囊里拿出鐵斧等工具,似乎想對棧道搞破壞。
正當他們準備劈鑿棧道上的木樁時,棧道南北兩面均有大量人影靠近。這些人壓根就不跟他們短兵相接,直接上來就搭弓射箭。
不問,不答,不打招呼就下死手!
一時之間,夜色之中箭如雨下,沉悶的鈍器入肉之音不絕于耳。
咻咻咻!咻咻咻!耳邊盡是死亡的尖嘯。
即便是這些人已經(jīng)全部被弓箭放倒,朝他們射箭的人也沒有停下來。很快,那些中箭后躺在地上呻吟的人,也不吱聲了。
這時候,埋伏他們的隊伍才點亮火把,北面那支隊伍領(lǐng)頭之人正是許儀!而南面那支隊伍領(lǐng)頭的人,卻是石守信。
二人各帶一隊人馬兩面夾擊,有心算無心之下輕松得手。
“石公臺,我們何不抓個活口?”
許儀有些迷惑的問道,此刻對石守信已經(jīng)心悅誠服。這位石監(jiān)軍,謀定后動算無遺策,當真厲害得緊!
“這些人都是鐘會的親信,難道許將軍要把蓋子揭開,指責鐘會這個大都督陷害你么?”
石守信不動聲色的反問道。
許儀不說話了,他還能說什么呢?兔子急了都還咬人呢,更何況是大都督!
“許將軍,把這些箭矢都拔了,現(xiàn)場所有箭矢都回收放好,尸體就留在此地。若是鐘會當眾問起,許將軍就說或許是蜀軍斥候所為。
但石某估計他是不會問的。經(jīng)此一役,起碼他會收斂點,不會在修棧道這件事上為難我等了。”
石守信輕嘆一聲說道,這年頭,還真不能把旁人的節(jié)操想得太高。類似今夜這種陷害同僚和下屬的事情,鐘會大概不會嫌麻煩。
石守信記得前世鐘會坑起鄧艾來,好像也是下的死手。
夜里寒風呼嘯著,黑暗之中仿佛有無數(shù)毒蛇猛獸潛伏其中。然而石守信卻感覺,人心比這三九嚴寒還要冷,比毒蛇猛獸更可怕。
石守信和許儀二人帶隊返回大營,都是心情沉重。
“石公臺,鐘會……是不是會反?”
許儀湊到石守信身邊低聲問道,稱呼都變了。
連他這種對政治不敏感的人,都聞出不對味來了!
“許將軍心中明白就行了,不要說出來?!?
石守信一直不回答,等他們走到大營門口,他才回了一句,已經(jīng)暗示得很明顯了。
許儀點點頭,他拍了拍石守信的胳膊熱情承諾道:“若真有事,公臺只管來許某大營避禍!有我在,定然保你無事!”
石守信心中暗想:恐怕到時候我還真有求于你。
第二天,大軍繼續(xù)前行,不久在前面開路的斥候,就發(fā)現(xiàn)了昨夜留在那個新修棧道旁的十多具尸體,身上全是被箭矢射穿留下的孔洞。
似乎早就料到這樣的結(jié)局,鐘會一口咬定褒斜道有蜀軍在活動,這些人是被蜀軍斥候所殺,此后便不再催促許儀趕工修補棧道。
而石守信的日子也因此安穩(wěn)了不少。
他受命隨前鋒軍出征,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雖然很辛苦,時常要兩班倒的砍樹做木工,但不必跟鐘會碰面,日子倒也過得去。
一連十多天波瀾不驚的修路時光就這么匆匆而過,前鋒軍抵達褒斜道要沖“三交城”故址,此處為連云棧道與褒斜棧道的交匯點。
漢代修建的連云棧道早已荒廢不提也罷,但三交城的古城遺址哨所,居然也被蜀軍放棄,這是石守信他們沒有料到的。
這件“小事”,似乎說明了一個不可忽視的大問題:蜀國對于魏國在漢中地區(qū)的防御策略,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轉(zhuǎn)變!褒斜道已經(jīng)不再設(shè)防,至于其他地方如何,暫時還不能確定。
此地再向南一百里不到,便是褒斜道的南面入口石門(地名),經(jīng)過此地后,就是漢中平原。
許儀不敢大意,派人向鐘會求助。這次鐘會沒有造次,直接下達軍令:前鋒軍屯扎三交城不動,中軍在衙嶺關(guān)城建立指揮部,此路由胡烈總指揮,同時在衙嶺開闊地建立臨時糧庫,負責接收從關(guān)隴來的糧秣。
至于鐘會本人嘛,居然帶著后軍和本部人馬,掉頭回去了!
當然了,也不能說回去吧,只是退出褒斜道走回長安,然后在后方督戰(zhàn),領(lǐng)著接應(yīng)前方戰(zhàn)斗的預(yù)備隊,走儻駱道了!
褒斜道這一路的將領(lǐng),多半都是跟他不對付的,從胡烈到許儀,以及一大堆目睹他被石守信瘋狂打臉的將軍!
鐘會自知理虧,又無威信,明白自己在這一路已經(jīng)指揮不動人馬了,連忙換一路走。
這對于石守信來說,也算是個好消息。
鐘會交代完褒斜道這一路的善后事宜便離開了,就在當天,得到授權(quán)的胡烈直接把石守信召回了自己身邊。
回到衙嶺的那天,胡烈在衙嶺的城頭為他接風洗塵,把酒言歡。
出席宴會的,有許多如許儀這樣階層和出身的騎都尉和牙門將。經(jīng)過那天夜里石守信硬剛鐘會,這些人都把這位石監(jiān)軍當自己人,宴會上一個個都是稱兄道弟,吹牛打屁好不快活。
等宴席散去之后,杜預(yù)悄悄找到石守信,將他帶到自己的營帳內(nèi),然后拿出一封帛書遞給他看。帛書上寫著那天石守信硬剛鐘會,以及“棧道風波”的全過程,并寫下了自己的觀點:鐘會狷狂,恐有不臣之心。
“元凱,這是什么?”
石守信疑惑問道。
“杜某寫給大將軍的密報,順便謄抄了一份留底,原件已經(jīng)交給衛(wèi)瓘了?!?
杜預(yù)慢悠悠的說道,拿出這封信給石守信看,顯然是當面表達支持他的態(tài)度。危局之中,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分辨敵我!
石守信點點頭,心領(lǐng)神會。這打小報告的事情,操作起來說簡單也簡單,只是細節(jié)中透著縝密。杜預(yù)是司馬昭的妹夫,在官職之外,他肯定還有自己的“秘密任務(wù)”。
相信司馬昭看過杜預(yù)的“密折”之后,會對鐘會重新認識的。換言之,最起碼杜預(yù)應(yīng)該知道,鐘會已經(jīng)不可能返回洛陽了,就看怎么死而已。
石守信嘆了口氣說道:“元凱,石某竊以為,鐘會后面不會消停啊。他可不是蠢人。”
“誰說不是呢?!?
杜預(yù)點點頭,然后壓低聲音說道:“最怕出現(xiàn)你過往說的那種情況,若是鄧艾真的殺進蜀地了,到時候只怕山崩地裂!”
二人在軍帳內(nèi)一邊喝酒一邊閑聊,夜深人靜時,石守信才回到自己的營帳,倒頭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