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那一聲結結巴巴，卻又石破天驚的詢問，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了二樓閱覽室死水般的寂靜之中，蕩開了一圈無聲的漣漪。周圍零星幾個埋頭苦讀的學生，似乎被這突兀的聲音驚擾，有人微微抬了抬頭，皺著眉朝這邊瞥了一眼，但很快又沉浸回自己的書本世界。

陸揚看著眼前一臉震驚、寫滿了“見了鬼了”表情的王磊，那張圓臉上混合著擔憂、不解、甚至是一絲荒誕的恐懼，心里暗自苦笑一聲。他知道，自己這番脫胎換骨的變化，對于最熟悉他過往憊懶模樣的人來說，沖擊力有多大。

“揚哥，你…你老實跟我說，你是不是受啥刺激了？還是…還是真像他們說的，讀書讀傻了？不對，你以前也不讀啊…難道是…中邪了？！”王磊壓低了聲音，但語氣里的急切和擔憂卻一點不少，他甚至下意識地又朝陸揚身后那堆“天書”瞄了一眼，仿佛那是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陸揚心中念頭急轉。重生？啟智？這些匪夷所思的真相，是絕對不能透露分毫的。不僅是驚世駭俗，更可能引來無法預料的災禍。他需要一個合理的，至少是讓胖磊這個頭腦簡單、重情重義的兄弟能夠接受的解釋。

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眼神變得誠懇，甚至帶上了一絲與年齡相符的…迷茫后的堅定。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回頭，目光掃過桌面上攤開的數學書，那些曾經讓他頭疼欲裂、最終導致他人生軌跡滑落深淵的公式和定理，此刻卻像是通往新世界的階梯。

“胖磊，”陸揚重新看向王磊，聲音依舊有些沙啞，但已經穩定了許多，他刻意放緩了語速，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沒事，沒受刺激，更沒中邪。”

“那你這是……”王磊還是不信，指著那堆書，“這…這比你上次說要競選班長還離譜！你啥時候對這些玩意兒感興趣了？放學前說好的街機呢？”

“街機……”陸揚重復了一句，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那是對逝去青春的追憶，更是對曾經揮霍時光的悔恨，“以后…可能沒那么多時間去了。”

他頓了頓，看著王磊更加困惑的表情，決定拋出早已準備好的“半真半假”的說辭。這套說辭，融合了他五十歲靈魂的真實感悟和對未來的迫切渴望，只是隱去了最核心的秘密。

“胖磊，你坐。”陸揚指了指旁邊的空椅子，示意王磊冷靜下來。

王磊猶豫了一下，還是依言坐下，但身體繃得緊緊的，像只受驚的刺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陸揚，等著他的下文。

陸揚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沉靜地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語氣低沉而認真：“胖磊，你覺得我以前…怎么樣？”

王磊一愣，沒想到陸揚會這么問。他撓了撓頭，有點不知道怎么回答：“呃…就那樣唄，挺好的啊，夠哥們兒，講義氣…就是，呃，不太愛學習…”他小心翼翼地措辭，生怕刺激到眼前這個“反常”的兄弟。

“是啊，不太愛學習。”陸揚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帶著一絲苦澀，“何止是不太愛，簡直是深惡痛絕。上課睡覺，下課瘋玩，考試靠蒙，作業靠抄…或者干脆不交。每天渾渾噩噩，得過且過，以為高中畢業，隨便找個活兒干，這輩子也就這么過去了，對吧？”

王磊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發現陸揚說的幾乎就是事實，他只能吶吶地點了點頭。

“可是，”陸揚的語氣陡然加重，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仿佛有火焰在燃燒，“我前幾天突然想明白了，胖磊。這樣下去不行！真的不行！”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也像是在積蓄情緒。閱覽室里很靜，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翻書的“沙沙”聲，更襯得他此刻的聲音格外清晰。

“你想想，我們現在是高二，馬上就高三了！高考，那是啥？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考不上大學，或者考個爛大學，以后能干啥？進工廠當工人？現在工廠是鐵飯碗，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改革開放了，時代在變啊！我爸媽，你爸媽，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他們辛辛苦苦供我們讀書，圖個啥？不就是希望我們能有個好前途，別像他們那么累嗎？”

陸揚的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像是砸在王磊的心坎上。這些話，平時老師家長也念叨，但從陸揚嘴里說出來，尤其是在他如此“反常”的狀態下說出來，分量格外不同。王磊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臉上的嬉皮笑臉也收斂了許多。

“我以前就是個混蛋！”陸揚繼續說道，語氣里帶著深深的自責，“整天吊兒郎當，浪費時間，浪費我爸媽的血汗錢！上次期中考試，我那成績，拿回家我媽偷偷抹眼淚，我爸一晚上沒跟我說話，光抽煙…我當時沒心沒肺，轉頭就忘了。可現在想起來，我他媽真不是個東西！”

他說到這里，眼圈微微有些發紅，不是裝的，而是前世那份沉甸甸的悔恨和愧疚，在此刻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五十歲靈魂的滄桑和遺憾，哪怕只流露出一絲，也足以讓十七歲的少年感受到那份沉重。

王磊徹底愣住了。他認識陸揚這么久，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以前的陸揚，雖然懶散，但很少會這樣深刻地自責，更不會把父母的辛苦和期望掛在嘴邊。眼前的陸揚，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成熟了，那種眼神里的認真和沉重，讓他心里莫名地也跟著難受起來。

“揚哥，你…你也別這么說…”王磊有些笨拙地安慰道，“誰…誰年輕時候沒犯過渾呢…”

“犯渾也要有個頭啊！”陸揚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胖磊，我不想再混下去了！我不想將來像我前世…呸，我是說，我不想將來像那些沒出息的人一樣，老大不小了還一事無成，讓父母操心，讓老婆孩子跟著受苦！我想抓住這次機會，就這一次，高考！我要考個好大學，我要學有用的本事，我要讓我爸媽過上好日子，我也想…活得像個人樣！”

“活得像個人樣…”王磊喃喃地重復著這幾個字，心里受到了巨大的震動。他看著陸揚因為激動而微微發亮的眼睛，那里面燃燒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決心和渴望，仿佛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在支撐著他。

“所以，”陸揚看著王磊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從今天起，我陸揚，要開始玩命學習了。街機也好，瞎逛也好，那些浪費時間的事，我都要戒了。我要把以前欠下的賬，一點一點補回來。我知道這很難，我基礎差得一塌糊涂，可能別人學一遍就會，我要學十遍，一百遍！但我認了！我不怕苦，我只怕將來后悔！”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桌面上那本厚厚的數學書，發出“啪”的一聲悶響。

“這就是我現在在做的事，胖磊。不是中邪，不是受刺激，是我陸揚，自己想明白了，自己做的決定！”

一番話說完，陸揚微微喘著氣，胸口因為情緒激動而起伏著。他沒有再多說，只是用那雙異常明亮、帶著不容置疑決心的眼睛，靜靜地看著王磊，等待著他的反應。

王磊徹底沉默了。

他看看陸揚，又看看那堆書，再看看陸揚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陸揚的話，半真半假，但他傳遞出的那份決心、那份悔悟、那份對未來的渴望，卻是無比真實的。王磊雖然學習不好，腦子也不算特別靈光，但他講義氣，重感情。他能感受到，此刻的陸揚，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他心里依然有無數的疑問。為什么是“突然”想明白？為什么變化這么極端？這學習效率也太嚇人了吧？……但這些疑問，在陸揚那番“肺腑之言”面前，似乎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看到的是一個決心改變自己命運的兄弟。

他看到的是一個不想再讓父母失望的兒子。

他看到的是一個…他有點陌生的，但似乎更值得敬佩的陸揚。

“媽的……”王磊低聲罵了一句，抬手用力搓了把臉，仿佛要把自己滿腦子的漿糊搓掉。然后，他抬起頭，臉上那副憨厚的表情重新占據了主導，只是眼神里多了幾分復雜和釋然。

“行吧，揚哥！”王磊的聲音恢復了平時的音量，雖然還是下意識壓低了些，但顯得很干脆，“我雖然還是搞不懂你這腦子是咋一下子轉過彎來的，跟換了個人似的…但是，”他頓了頓，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虎牙，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看你這認真的樣兒，不像假的！你說得對，咱們不能再混了！”

他看著陸揚，眼神里充滿了屬于兄弟的信任和支持：“你想學，就學！挺好的！真的！以后誰他媽再敢說你學習不好，我第一個削他！有啥用得著哥們兒的地方，比如…呃，占座？買飯？或者誰敢打擾你看書，你吱聲！我幫你把他扔出去！”

說到最后，他又恢復了點平時的“混不吝”樣子，但那份支持卻是實打實的。

聽到王磊這番話，陸揚一直緊繃的心弦，終于徹底松弛了下來。他知道，自己賭對了。王磊或許無法理解他變化的根源，但他骨子里的“仗義”和對兄弟的信任，讓他最終選擇了接受和支持。

一股暖流在陸揚心中涌動。這就是兄弟。前世他渾渾噩噩，辜負了太多，包括這份或許并不算深厚但足夠純粹的友誼。這一世，他不會再讓它蒙塵。

“謝了，胖磊。”陸揚臉上露出了重生以來第一個真正輕松的笑容，雖然很淡，但很真誠。

“謝啥！咱倆誰跟誰！”王磊大手一揮，顯得豪氣干云，仿佛剛才那個被嚇得差點以為兄弟中邪的人不是他一樣，“不過揚哥，你這…真能行？這么多書…”他又瞅了瞅那堆書，還是有點犯怵。

“事在人為。”陸揚的笑容斂去，重新恢復了平靜和自信，“不試試怎么知道？”

王磊看著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行！那我信你！揚哥，加油干！”

圖書館的角落里，兩個少年達成了新的默契。窗外的陽光依舊明亮，似乎也因為這份重塑的信任，而變得更加溫暖了幾分。陸揚知道，他的重生之路，終于在現實世界中，邁出了被接納的第一步，而身邊這個看似粗枝大葉的兄弟，將是他未來道路上，第一個，也是最值得信賴的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