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巷里的腳步聲撞破了古籍的紙頁聲。

林小墨的手指剛摸到“鎮魂鎖“三個字，耳尖便猛地一跳——那聲音像被人攥著喉嚨的野狗，帶著濕黏的喘息，正順著青石板往忘憂堂撲來。

“有問題。“她低喝一聲，指尖在殘卷邊緣掐出白印。

秦老的老花鏡突然滑下鼻梁，渾濁的眼珠里掠過一道銳光，枯瘦的手迅速將獸皮卷往懷里一收：“是周家的人。

他們在我這書庫安了眼線。“

陳長歌已經站到了門口，玄色大氅被穿堂風掀得獵獵作響。

他側耳聽了聽，喉結動了動：“七個，帶家伙。“話音未落，窗外便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有人把石灰包砸進了院子，嗆得林小墨連退兩步，眼淚直往外涌。

“走！“秦老突然將獸皮卷塞進林小墨懷里，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摳住她手腕，“從后墻翻出去，巷口第三輛黃包車是我的人。

記著，劇院后巷的青磚墻有個洞，能繞開正門——“

“秦老！“林小墨被陳長歌拽著往暗門跑，回頭時正看見兩個穿黑布衫的男人撞開了書庫木門，月光從他們背后漏進來，照見其中一人腰間懸著的青銅鈴鐺——那是周家“牽魂鈴“的樣式，專用來追蹤活人的生息。

暗門“咔嗒“合上的瞬間，她聽見秦老的咳嗽聲混著瓷器碎裂聲傳來：“小丫頭...那劇院的魂兒，比傀儡更金貴...“

后巷的風裹著鐵銹味往喉嚨里鉆。

林小墨攥著獸皮卷的手沁出冷汗，腳底下的青石板縫里時不時冒出幾簇幽藍鬼火——這是驅邪師才看得見的“引魂燈“，專給陰物指路。

她突然拽住陳長歌的袖子：“停。“

男人應聲頓住，玄色大氅在身后蕩出一片陰影。

林小墨蹲下身，指尖劃過墻根的磚縫——那里用朱砂畫著歪歪扭扭的符咒，墨跡未干，還沾著半片枯葉。“是'鎖魂釘'的引子。“她聲音發緊，“每隔三步就有一道，從巷口一直鋪到劇院。“

陳長歌的拇指摩挲著腰間的九環刀，刀鞘上的銅環發出細碎的輕響：“他們在等我們。“

“等又怎樣？“林小墨突然笑了，眼底卻淬著冰碴，“我倒要看看，是他們的符咒快，還是我的雷火符燙。“她從懷里摸出三張黃紙符，指尖在符頭輕輕一掐，符咒“騰“地竄起幽藍火苗，“跟緊我，遇著陰物別戀戰，直奔劇院后臺。“

廢棄劇院的木門是虛掩的。

林小墨剛推開門，霉味便裹著腐肉的腥氣撲了滿臉。

她瞇起眼，就著月光看見舞臺中央立著五具直挺挺的尸體——說是尸體，倒更像提線木偶：他們的后頸插著細如發絲的銀線，臉上戴著彩繪面具，青面獠牙的圖案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油光。

“靈核應該在面具里。“林小墨摸出羅盤，指針瘋狂旋轉著指向舞臺中央，“《南荒異聞錄》說，傀儡的靈核是用生魂煉的，藏在最貼近死者執念的物件里——“

“你們不該來這里。“

蒼老的聲音像破了洞的風箱，從二樓包廂的陰影里滲出來。

林小墨的后頸瞬間起了層雞皮疙瘩，她旋身甩出一張定身符，卻見陰影里走出個穿靛青長衫的老頭，符紙“啪“地貼在他胸口，又“刺啦“一聲燒成了灰。

“班主？“林小墨瞇眼辨認——老頭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左眼角有道舊疤，正順著刀疤往外滲血珠，“您是'春和班'的張師傅？

十年前在城隍廟唱《游園驚夢》的那個？“

老頭渾濁的眼珠突然亮了亮，抬手摸向自己的左臉：“小丫頭倒是好記性。“他掀開長衫下擺，露出左腿根處猙獰的刀傷，“十年前周家搶地盤，砍了我這條腿。

后來我帶著戲班來這劇院討生活...誰成想，他們連死人都不放過。“

他踉蹌著走向舞臺，枯瘦的手撫過其中一具傀儡的面具：“周天明那狗東西，用我們戲班十二口的命練'牽絲引魂咒'。

這些孩子...死的時候還穿著戲服呢。“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黑血，“他要引你出來，拿你墨家的古籍解咒。

可他不知道...“

“您為什么還留在這里？“林小墨打斷他，右手悄悄按在腰間的驅邪鈴上——老頭身上的死氣太濃了，濃得像團化不開的墨。

張班主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顫，黑血順著下巴滴在青石板上，“嗤“地冒起白煙。

他抬起枯手，指向劇院角落的幕布：“因為她需要我。“

林小墨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

月光恰好穿透破損的彩玻窗，在幕布上投下一片銀輝——那里站著個穿水紅小襖的小女孩，扎著雙馬尾，辮梢還系著褪色的紅綢。

她正歪著頭看他們，臉蛋上還沾著沒擦干凈的戲妝，可腳下卻沒有影子。

“囡囡是戲班最小的娃。“張班主的聲音突然軟了，像哄孩子般放輕了語調，“那天周家人沖進來時，她躲在衣箱里。

我...我沒護住她。“他轉身走向小女孩，每走一步，地上便綻開一朵黑紅色的血花，“她不肯去陰司，說要等她娘來接...可她娘...她娘早被周家人做成傀儡了。“

林小墨的喉嚨突然發緊。

她看見小女孩抬起手，隔著半人高的距離，輕輕碰了碰張班主的手背——老頭的身影瞬間淡了些，像被風吹散的煙霧。

“小丫頭。“張班主的聲音開始飄忽，“去后臺第三排箱子，最底下有個檀木匣...那是我藏的'鎮魂鎖'陣圖。

周天明的傀儡術有破綻，他...他用的生魂里混了活人的血...“

話音未落，劇院外突然傳來刺耳的鈴鐺聲。

林小墨猛地轉頭，正看見七盞白燈籠順著巷口飄過來，燈籠上的“周“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小女孩突然沖她跑來，水紅小襖掠過地面時，帶起一串淡青色的磷火。

她拽了拽林小墨的衣袖，仰起臉，嘴角還掛著戲妝的腮紅：“姐姐，班主爺爺要沒了。“

林小墨低頭，正看見張班主的身影已經透明得能看見背后的幕布。

他朝她露出個極淡的笑，嘴唇動了動——她看懂了口型：“護好囡囡。“

下一秒，穿堂風卷起滿地碎紙，張班主的身影徹底消散。

小女孩“哇“地哭出聲，眼淚落在地上，竟開出兩朵雪白的曼珠沙華。

林小墨的手指死死攥住獸皮卷，掌心被符紙邊緣劃破了也沒察覺。

她聽見陳長歌的九環刀出鞘聲，看見白燈籠的光已經漫過了劇院門檻。

而在小女孩身后，幕布突然無風自動，露出后面半扇褪色的朱漆門，門上掛著把生了銹的銅鎖，鎖孔里隱約透出幽藍的光。

林小墨的呼吸突然頓住。

她望著囡囡水紅小襖上斑駁的焦痕——那不是戲妝，是火燒的痕跡。

小女孩的手指還攥著半塊燒黑的糖人，糖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

“他們怕你？“林小墨蹲下身，與囡囡平視。

女孩的眼尾還沾著戲妝的金粉，卻在發抖，“為什么？“

“我燒過他們的符紙。“囡囡吸了吸鼻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那天他們舉著鈴鐺來，說要'請'新的生魂。

我躲在幕布里，把他們貼在柱子上的黃符全燒了...班主爺爺說，鬼火能克活人的咒。“她突然拽住林小墨的袖口，“姐姐，他們要抓我去當傀儡嗎？

我不要戴那些丑面具！“

林小墨的心臟被什么東西輕輕揪了一下。

她想起秦老說的“劇院的魂兒比傀儡更金貴“，又想起張班主臨終前的口型——護好囡囡。

指腹擦過囡囡冰涼的手背，她摸到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像被凍僵的蝴蝶翅膀。

“不會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軟下來，“姐姐和陳大哥會保護你。“

陳長歌的九環刀在掌心轉了個刀花，刀身映出白燈籠的光——七盞燈籠已經堵在劇院門口，燈籠下的影子像被拉長的墨線，正順著門縫往舞臺爬。

為首的黑布衫男人舉起青銅鈴鐺，鈴鐺里的銅珠撞出刺耳的嗡鳴：“林小墨，交出獸皮卷，饒你全尸！“

“全尸？“林小墨嗤笑一聲，拇指蹭過腰間驅邪鈴的紋路。

余光瞥見囡囡躲到她身后，水紅小襖的下擺還沾著班主消散時的血花，突然福至心靈——周家的傀儡術靠生魂和活人的血，可怨氣極重的死魂，說不定能當攪局的引子。

“囡囡，“她側過臉，“你愿意幫姐姐嗎？

等會我引他們開陣，你就用鬼火把他們的符線燒斷，像燒黃符那樣，行嗎？“

小女孩歪頭想了想，辮梢的紅綢晃了晃：“能讓班主爺爺回來嗎？“

“不能。“林小墨如實說，“但能讓他們再也害不了別的小朋友。“

囡囡抿了抿嘴，突然用力點頭。

她的指尖亮起幽藍鬼火，像攥著顆會發光的玻璃彈珠：“我聽姐姐的。“

陳長歌的刀背輕輕磕了磕林小墨的肩：“陣要起了。“

話音未落，為首的男人咬破指尖，在地面畫出暗紅符文。

七盞白燈籠同時炸開，燈籠紙碎片裹著黑沙騰空，在頭頂織成張網。

林小墨只覺太陽穴突突跳痛，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舞臺上的傀儡動了，銀線在他們后頸繃成弓弦，彩繪面具裂開蛛網狀的細紋，露出底下青灰色的人臉。

“傀儡咒陣！“她咬牙后退，鞋底碾過囡囡的鬼火，“他們用生魂當陣眼，想困死我們！“

陳長歌的玄色大氅被陣法掀起的陰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反手揮刀，刀光劈開一張撲來的燈籠紙，卻見紙灰落在地上，立刻凝成新的黑沙，重新爬向林小墨的腳腕。

“陣眼在戲臺中央！“林小墨摸出雷火符，卻發現符紙在手里直打顫——陣法里的陰氣壓得她提不起氣。

余光瞥見囡囡的鬼火越來越亮，小女孩的身影開始透明，像要融化在風里，“囡囡，燒他們的銀線！“

囡囡尖叫一聲，抬手將鬼火甩向最近的傀儡。

幽藍火苗撞上銀線的瞬間，整座劇院響起指甲刮黑板的銳鳴。

傀儡的后頸冒起青煙，銀線“啪“地斷裂，面具下的死人突然睜開眼，渾濁眼珠直勾勾盯著為首的男人：“主子...疼...“

“賤貨！“黑布衫男人臉色驟變，揮著鈴鐺沖過來，“壞我陣！“

陳長歌迎上他的刀鋒。

九環刀與青銅鈴鐺相撞，火星濺在黑沙上，滋滋作響。

林小墨趁機撲向戲臺，掌心按在傀儡的面具上——符紙的燙意透過面具傳來，她聽見生魂的哭嚎在耳邊炸響，“原來陣眼藏在面具里！“

“撕了它！“陳長歌的刀挑飛男人的鈴鐺，反手扣住對方手腕，“快！“

林小墨咬破指尖，在面具上畫出血符。

符線剛完成，面具“轟“地炸開，碎瓷片扎進她手背，疼得她倒抽冷氣。

可陣法的黑沙果然開始潰散，頭頂的燈籠網出現裂痕，漏下月光。

“臭丫頭！“另一個手下舉著短刀從側面包抄，刀尖直取林小墨后心。

陳長歌旋身踢飛腳邊的黑沙，趁對方閃避時欺身上前，刀柄重重砸在他后頸——男人悶哼一聲，栽進傀儡堆里，壓碎了三具傀儡的胳膊。

陣法徹底崩潰的瞬間，囡囡的鬼火“噗“地熄滅。

小女孩踉蹌著扶住幕布，水紅小襖上的焦痕更明顯了：“姐姐，我好累...“

林小墨剛要去扶她，劇院外突然傳來沉鐘般的笑聲。

那聲音像浸在血里的銅器，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林姑娘好手段，連小孤魂都能驅使。“

周天明的聲音。

林小墨的后頸瞬間繃緊。

她轉頭望向門口，卻只看見被風吹散的黑沙，和遠處街角一盞搖晃的紅燈籠——那燈籠不是白的，是血一樣的紅。

“你們以為毀了一座陣，就能斷我因果？“笑聲更近了，混著鐵鏈拖地的聲響，“二十年前血月夜的債，我還沒討完呢。“

話音未落，劇院開始劇烈震動。

房梁發出垂死的呻吟，頭頂的彩玻窗“嘩啦啦“碎成星子，月光混著血月的紅光傾瀉而下。

林小墨被震得踉蹌，陳長歌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將她護在懷里。

“走！“他低喝，“房梁要塌了！“

兩人跌跌撞撞沖向門口，身后傳來“轟“的一聲——戲臺中央的傀儡堆被砸成碎片，檀木匣從廢墟里滾出來，鎖扣崩開，露出半卷泛黃的陣圖。

林小墨的腳步頓了頓，卻被陳長歌拽得更緊：“先出去！“

血月的紅光里，囡囡的身影漸漸變淡。

她對著林小墨揮了揮手，嘴型分明是“謝謝姐姐“，然后消失在漫天灰塵里。

等他們沖出劇院時，后巷的青石板已經裂出蛛網般的紋路。

林小墨回頭望去，只見劇院的飛檐在血月里投下猙獰的影子，像只擇人而噬的怪獸。

而在廢墟中央，那半卷陣圖的邊角被風掀起，露出“鎮魂鎖“三個朱砂大字。

陳長歌的手還攥著她的手腕，體溫透過粗布袖口傳來：“先去秦老的黃包車。“

林小墨卻松開他的手，轉身往劇院廢墟走。

“你做什么？“

“檀木匣里的陣圖。“她的聲音被風聲撕碎，“張班主說那是破局的關鍵。“

陳長歌的瞳孔縮了縮。

他望著林小墨走向廢墟的背影，月光與血月的光在她肩頭交織，像道劈開黑暗的劍。

最終，他摸出火折子點燃隨身的符紙，符光映亮兩人的臉：“我護著你。“

斷梁下的檀木匣還在。

林小墨蹲下身，指尖剛碰到陣圖，劇院的震動突然又起。

頭頂的殘墻發出最后的哀鳴，一塊青磚擦著她的發梢砸下——陳長歌的刀鞘及時挑起磚塊，青磚“咔“地裂成兩半，落在她腳邊。

“走！“他拽起她的胳膊，“陣圖拿了，命沒了有什么用？“

林小墨卻盯著陣圖上的某行小字，眼睛突然亮了。

她將陣圖塞進懷里，任由陳長歌拽著往外跑，風聲里飄出半句低笑：“周天明，你以為我只拿了陣圖？“

血月的光越來越亮，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林小墨回頭看了眼劇院廢墟，那里的灰塵還未散盡，隱約能看見戲臺中央的位置——剛才被砸塌的地方，露出半塊刻著符咒的青石板。

那是...另一個陣眼？

她的腳步慢了慢，陳長歌察覺她的遲疑，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想什么？“

“沒事。“林小墨扯了扯嘴角，“就是覺得...這戲，才剛唱到一半。“

血月懸在頭頂，像滴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