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在解剖室聞到第七種死亡氣息時，許棠的圓規尖扎破了《局部解剖學》第36頁。

福爾馬林溶液正順著鐵架臺往下滴，把“視神經交叉“示意圖暈染成模糊的星云。他慌忙用袖口去擦，深藍色校服立刻吞噬了那些蜿蜒的淚痕——就像昨夜母親嘔在廉價毛毯上的血，被他一針一線縫進磨破的袖口褶皺里。

“你相信圓周率里藏著死亡密碼嗎？“

許棠的聲音突然從標本罐后面浮出來，驚得程野碰翻了整盒碳素筆。他看見她米白色風衣下擺掃過滿地狼藉，三枚銹蝕的汽水瓶蓋從衣袋滾出，在瓷磚上劃出三道銀亮的弧線。

“第36位是0。“她彎腰時垂落的發絲掃過程野手背，“就像你在這頁停留了36分鐘。“

程野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確實在偷畫風衣少女的側影，鉛筆尖在“外側膝狀體“字樣上戳出細密孔洞。此刻那些小孔正透過臺燈暖光，將許棠的輪廓投射成搖曳的影戲。

“垃圾站的汽水瓶...“他盯著還在旋轉的瓶蓋，喉嚨泛起鐵銹味。昨晚被醉漢踹翻的紙箱里，第37個空瓶底部刻著“0306“，正是他偷偷典當手機替母親買止痛藥的日子。

許棠突然將什么東西拍在解剖臺，金屬撞擊聲驚醒了浸泡中的腦干標本。那是枚閃著寒光的柳葉刀，刀柄纏著褪色紅繩，繩結形狀酷似他校服缺失的第二顆紐扣。

“幫我取出迷走神經，“她把尸體左手推進程野顫抖的掌心，“作為交換，教你破解瓶蓋圓周率。“

尸斑已經形成紫紅色沼澤，程野的指尖陷在冰冷的柔軟里。他想起兩小時前攥著病危通知單跪在繳費處的自己，護士的紅色指甲敲擊鍵盤的聲音，和此刻許棠刀尖劃開皮膚的簌簌聲奇妙重疊。

“看，這就是迷走神經。“她挑起一束珍珠白的細線，“它從延髓出發，經過頸動脈鞘，最后消失在橫膈膜的陰影里——像不像你總在垃圾站到解剖室的路線上消失？“

程野的后頸瞬間繃緊。原來她早就發現他繞三公里避開監控，只為多撿三個塑料瓶。昨夜那個故意踢翻空瓶箱的身影，此刻正在無影燈下將神經束擺成環形。

“第36個瓶蓋的凹痕角度是137.5度。“許棠突然將柳葉刀插入尸體指縫，“這是黃金分割角，也是視網膜神經節細胞死亡時的卷曲角度。“

窗外驚雷炸響，程野看見她舉著瓶蓋的左手小指有道新鮮刀傷。暗紅色血珠墜落在第36頁的破損處，恰好覆蓋他素描的少女睫毛——那位置正是視神經纖維開始潰散的起點。

“該去喂我的小月亮了。“許棠突然哼著不成調的曲子走向標本柜。程野看見她打開裝著小腸絨毛的玻璃罐，倒進去三顆橘子味硬糖。糖紙在福爾馬林溶液里舒展成船帆，上面印著模糊的生產日期：2013年3月6日。

他的胃部突然痙攣。這個日期像根生銹的針，將他典當手表的收據、母親染血的毛毯、垃圾站里被踩扁的生日蠟燭串成疼痛的珠鏈。而許棠正背對著他解開風衣紐扣，后腰處隱約露出青色紋身——是串環繞著月牙的經緯度坐標。

“你的第二顆紐扣...“她轉身時帶起銀杏葉腐爛的香氣，“要不要用這個代替？“

程野低頭看見躺在解剖刀旁的銀色拉環，內側鋸齒正好36個。當他意識到這是自己上周藏在磚縫里的汽水拉環時，許棠已經哼著歌消失在標本室彌漫的霧氣里。掛在墻上的皮質圍裙還在晃動，口袋邊緣露出一角信箋，上面潦草地畫著穿校服的少年，心臟位置插著枚瓶蓋做的紐扣。

暴雨就是這時候砸下來的。程野抱緊解剖學課本沖進雨幕，第36頁的血漬在雨水沖刷下顯出一行凸起的紋路。十年后他躺在青海湖民宿里才明白，那是許棠用盲文針刺下的最后通牒：“當你看清這行字時，我的眼睛已經成了你眼里的星光。“

解剖刀還插在尸體指縫里顫動時，程野已經沖進雨幕。劣質帆布鞋踩碎水洼里的月光，那些被碾成齏粉的銀屑讓他想起許棠后腰的紋身——北緯36度，東經101度，青海湖畔的經幡正在他胸腔里獵獵作響。

七巷三號的垃圾站淹沒在雨簾之后。程野跪在酸腐的泥漿里扒拉空瓶，指甲縫滲出的血絲把“0306“的刻痕染得更深。昨夜那個醉漢的皮靴印還留在紙箱上，凹陷處積著暗紅色液體，不知是過期果汁還是母親咳在紗布上的血。

“第三十七個。“

他攥著剛找到的橘子味汽水瓶，指腹摸到瓶底凸起的數字。許棠說這是圓周率的第三十六位，可他分明記得是0。就像她說要教自己破解瓶蓋密碼，卻在解剖刀落下的瞬間突然哼起安魂曲。

“又在給女朋友攢嫁妝？“

沙啞的男聲混著酒氣劈開雨幕。程野的后頸被鐵鉗般的手掌扣住，整張臉按進腐爛的菜葉堆。醉漢的皮靴碾著他撿到的空瓶，塑料爆裂聲炸出橘子香精的甜膩。

“聽說你媽今晚該交透析費了？“男人彎腰時露出鑲金的后槽牙，“不如把解剖室鑰匙給我，這些...“他踢翻整摞紙箱，三百多個汽水瓶蓋如銀幣傾瀉，“都歸你。“

程野的太陽穴突突跳動。三天前這男人就在停尸房外轉悠，指甲縫還沾著福爾馬林溶液特有的黃漬。此刻他后腰別著的牛皮紙袋露出一角，泛著青灰的死尸手指正指向暴雨深處。

“放開他。“

許棠的聲音像手術剪裁開雨幕。程野透過睫毛上的泥漿，看見她赤腳踩在碎玻璃上，米色風衣被雨水浸成半透明，貼在后腰的經緯度紋身正在滲血——那是他剛才在解剖室瞥見的坐標。

醉漢突然怪笑著后退。程野聽見金屬墜地的脆響，許棠把柳葉刀插進他兩腿間的泥地，刀柄紅繩上系著的紐扣正是他校服缺失的第二顆。

“你的月亮缺了一角。“她蹲下身用袖口擦程野的臉，指間夾著枚銀色拉環，“就像你故意落在磚縫的第36枚信物。“

程野的瞳孔劇烈收縮。拉環內側的鋸齒正閃著幽光，那是他用手術刀刻了整夜的摩斯密碼——·??·?（永別）。此刻密碼在許棠掌心泛著血光，她的小指傷口還在滴落殷紅的圓周率。

“帶著你的星星滾吧！“醉漢突然踹飛最近的紙箱。程野護住許棠的瞬間，三百個瓶蓋如銀河傾瀉，每個凹痕都反射著解剖室的無影燈光。他看見許棠在銀幣雨中微笑，風衣口袋飄出的信箋上，穿校服的少年正被瓶蓋紐扣刺穿心臟。

午夜病房的消毒水味里混進橘子汽水的甜。程野攥著皺巴巴的繳費單，看護士將針頭扎進母親浮腫的手背。透析機嗡鳴聲像極了許棠的圓規劃過課本第36頁的聲響，那些破碎的視神經纖維正在輸液管里游弋。

“野娃...“母親突然抓住他的腕骨，“別碰那些瓶蓋...“

程野渾身僵直。母親渾濁的瞳孔里倒映著解剖室的鐵架臺，許棠正用鑷子夾起他的素描殘頁：“知道為什么是第36頁嗎？“那頁的破損處拼出視網膜脫落的前兆，而此刻母親監護儀上的心跳波形正模擬著視神經死亡的軌跡。

走廊突然傳來銀杏腐爛的香氣。程野轉頭時，許棠的風衣下擺掃過401病房的門牌，她拎著的玻璃罐里浸泡著三枚人類臼齒，標簽寫著“2013.03.06“——他典當手機那天的日期。

“需要幫忙嗎？“她晃了晃罐子，臼齒撞擊玻璃的悶響與透析機警報聲共振。程野看見母親的手背針孔開始滲血，在床單上暈染成視神經乳頭的形狀。

許棠突然將玻璃罐貼在監護儀屏幕前。透過渾濁的福爾馬林溶液，母親的心跳曲線突然變成視網膜電圖上的波峰。“這是視覺誘發電位，“她的指甲劃過波谷，“當光消失時，神經元會發出最后的求救信號。“

程野的耳膜突突作響。他想起解剖課上許棠切開尸體的眼輪匝肌，說視神經是唯一會自我了斷的腦神經。此刻她的指尖正沿著母親手背的血管游走，在青色脈絡上畫出外側膝狀體的走向。

“你該去青海湖看看。“她往程野掌心塞了枚帶血的瓶蓋，“那里的星空能修復破碎的視桿細胞。“瓶蓋內側的刻痕突然變得灼熱，程野摸到凹凸的盲文——·?·??（救我）。

暴雨在凌晨三點變成雪籽。程野蜷縮在垃圾站鐵皮棚下，用凍僵的手指拼湊被醉漢踩碎的信箋。許棠畫的少年心臟位置插著瓶蓋紐扣，放大鏡下能看到刻著“北緯36°44'，東經100°12'“——青海湖沙島的精確坐標。

紙箱突然被狂風掀翻，三百枚瓶蓋在雪地上鋪成星圖。程野發現每個凹痕都指向北極星方位，而當他用柳葉刀撬開第36枚瓶蓋時，藏在夾層的視網膜地形圖正緩緩舒展。

“這是你的眼睛。“

許棠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時，程野的解剖刀正抵著自己咽喉。她舉著的瞳孔模型里嵌套著微型沙漏，流沙墜落的軌跡與地形圖上的視神經萎縮路徑完美重合。

“沙漏漏盡需要36天。“她用凍傷的腳趾撥弄雪地上的瓶蓋，“就像你母親還剩36次透析機會。“

程野的刀刃在喉結刻出血線。他看見許棠解開風衣，后腰的紋身不知何時多了道縫合線，青黑色墨跡正沿著脊柱攀升成DNA雙螺旋——那是視網膜色素變性的基因序列圖。

“想要錢嗎？“她突然將整罐福爾馬林溶液潑向星空，浸泡的臼齒在雪地里拼成“037“的數字，“這是你母親明天的病床號。“液體流過她赤足的瞬間，程野看見雪地浮現熒光色視桿細胞圖案，正是他素描本第36頁的暗碼。

醉漢的狂笑突然刺破夜空。程野轉身時，401病房的窗戶正噴出濃煙，母親的心電監護儀在火光中爆出最后一道波峰——與許棠展示的視網膜死亡波紋完全重疊。

“現在你只剩36小時了。“許棠在雪地上踩出月牙狀的血印，“要么帶著我的眼睛去青海湖，要么看著母親變成解剖室第37具標本。“

程野攥著燃燒的病歷單沖進火場時，聽見許棠在哼那首安魂曲。風衣口袋飄出的信箋殘片粘在他灼傷的手背，上面用盲文針刺著兩行凸起：“當你看懂第36頁的秘密時，我的視網膜已經成了你眼里的灰燼。“